万古长河,奔腾万里;经天亘地,气势磅礴。
黄河流入内蒙古后一路向北,遇阴山山脉受阻而向东向南流淌,勾勒出一个气势恢弘的“几”字大弯,在弯头最北端,经年累月地淤积冲刷,孕育出八百里河套这片长河沃土。
远古天书,千里画廊;长城列阵,绵延横亘;秦砖汉瓦,屯戍留痕;西口移民,治水兴农……
一地风华阅千年。这些独特的文化符号,如同散落在河套大地上的颗颗珍珠,绵延于岁月长河,串连起河套文化绚丽多彩的历史长卷,生动呈现出远古激荡、先秦赫赫、大汉雄风、盛唐气象、明清风云等穿越时空的古风遗韵。
千百年来,黄河文化、农耕文化、草原文化、长城文化、红色文化、移民文化在这里交融发展、传承积淀,形成了底蕴厚重、内涵丰富的河套文化。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让我们走进这片古老而厚重的土地,拂去历史的尘埃,邂逅静美的山水,打开浩繁的卷帙,寻找时光的痕迹,一探万年河套的岁月风华。
在这里,可以看见不同民族汇聚融合,孕育出多彩的文化;不同文化交相辉映,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源远流长 积厚流光
《诗经》云:“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战国及以前,河套地区及其他部分北方地区被统称为“朔方”,即“遥远的北方”。战国至秦汉时期,河套地区被称为“河南地”。至明清时期,这个区域才被冠以“河套”之名。
宁夏大学民族史学专家王天顺先生在《河套史》一书中描述,黄河受山势所限出现“几”字形大拐弯,形似牧马的绳套,河套地区或由此得名,“几字弯”的三大绿洲平原在广义上被统称为河套平原,狭义上,河套平原又特指狼山弧形怀抱中的后套平原。
时光倒流百年,一颗“河套人”牙齿化石横空出世,让河套地区进入了中外考古界的视野。
20世纪40年代,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裴文中先生首先使用了“河套人”和“河套文化”两个专用名词。自此,“河套人”“河套文化”逐渐被外界所知晓。
黄河为襟,阴山为脊。河套地区自古以来就有宜居的生态环境,数万年前就有河套人在这里营建聚落繁衍生息。
从石器时代的其呼勒遗址到仰韶时期的明安川遗址,再到阴山山脉中的大量史前岩画,这些陆续发现的远古遗存,闪耀着河套人敲击出的文明火花。
在巴彦淖尔市磴口县沙金套海苏木默勒赫图沟黑色大石壁上,两张凿痕很深的人面像赫然出现在眼前。磴口县文物保护中心研究馆员王浩说,这就是有名的“双神图”,是河套先民对太阳神和月亮神的传神刻画。
阴山岩画作为一种早于文字的原始视觉语言,记录了远古时代人类的思想意识和生活缩影。在巴彦淖尔境内横贯东西的阴山山脉中,已发现156处岩画群,岩画5万多幅。
祭祀、狩猎、舞蹈、日月星辰……先民把火热的实践镌刻成历史、积淀成文明。
透过这些“无字天书”,仿佛能听见远古先民的低吟浅唱,看见他们在广袤的大地上生产生活的生动场景。
“阴山山脉中聚集了大量石器时代的岩画作品,这是河套智人活动的遗迹。”中国岩画学会创会会长王建平介绍,阴山岩画作画时代跨度大,可分为旧石器时代晚期、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战国、秦汉、南北朝、隋唐、西夏以及元明清时期。
乌拉特后旗巴日沟东北行五里的山岩上,刻着一幅“群虎图”岩画,高1.26米、宽3.45米,数只老虎神态各异、惟妙惟肖。考古专家根据岩画艺术特点和雕刻技法,认定这幅岩画应是青铜时代的作品。
从石器时代进入青铜时代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青铜器的产生。在阴山北麓获各琦矿区,考古人员发现一处商周时期大型铜冶炼遗迹,有6处炼铜灶,10处古代采矿坑道。北方游牧民族在此垒灶建炉焚火炼铜,成就了中国北方系青铜器的小巧精美、锋鸣漠北。
内蒙古河套文化博物院研究员胡延春说,河套及周边地区出土的青铜器造型多样、纹饰复杂,常见的动物形象有羊、牛、鹿、虎、豹、熊等。这些动物不仅是北方草原的常见物种,也是阴山岩画和北方系青铜器重要的题材。
商周时期,河套地区是游牧民族驰骋的天地,土方、鬼方和猃狁等草原部落在此繁衍生息。春秋战国,戎、狄、朐衍、林胡、楼烦等族相继出现。之后,匈奴崛起,游牧于大漠南北,开始了与中原王朝持续数百年的对峙争锋、交往交融。
形胜北方 千古风华
河套安,天下安。
历史上,河套地区山川形胜,土壤肥沃,又有丰富的水资源和大草原,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中原王朝和北方游牧民族政治、经济、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区域。
从战国雄主赵武灵王开疆扩土筑长城至高阙为塞,秦一统天下后大将蒙恬率军30万占领河南地,筑长城迁徙3万户戍边屯田,到汉武帝设置朔方郡,派大将卫青、霍去病度阴山北击匈奴封狼居胥,再到唐朝名将张仁愿在黄河以北筑三受降城安置突厥降户……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演了无数风起云涌、荡气回肠的传奇故事。
1963年,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深入乌兰布和沙漠包尔陶勒盖古城附近发掘清理出一座砖砌墓室,随葬品有陶井、陶仓、陶灶、青铜鼎、博山炉等。侯仁之判定这应该是西汉典型墓葬风格,并进一步推断,这里在2000多年前应该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屯垦区。
据史料记载,河套地区水草丰茂、河湖众多。汉朝数次移民60万到河套屯田,修建水利工程,引河水进行垦殖,使得河套地区盛极一时。汉代史学家班固曾称赞为“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
磴口县补隆淖镇河拐子村西有一座古城遗址,断断续续的夯土城墙孤寂地静躺在黄沙之中,地表上散布有绳纹砖、瓦、灰色陶片。据侯仁之先生等专家考证,这便是汉代朔方郡下辖的临戎县城。
《史记》记载,汉武帝集中力量对河套地区的匈奴开展了军事行动,“遂略河南地”,并派平陵侯苏建修建朔方城,置朔方郡,下辖临戎、三封、窳浑等10县,把河套地区作为战略重地经营建设。
中央民族大学特聘教授、边疆考古研究院院长魏坚认为,汉武帝时设置朔方郡,成为中原王朝在北部边塞行政设置的历史标志性事件,而朔方郡的治理和民族融合,也成为中华民族共融共建的历史缩影。
在内蒙古河套文化博物院,展陈着一套国家一级文物——汉代双耳三足青铜行军锅。博物院院长王毅说:“该套文物共6件,是汉代部队行军作战特制的野外露营炊具,是目前国内所见到的唯一一件用于汉代军事生活的复合型炊具。”
烽火连天,多少金戈铁马在此争锋不已;时序更迭,曾经的刀光剑影已无处可寻。
在对汉墓的发掘过程中,考古工作者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墓葬中有许多反映农耕生产生活的随葬品,有盛放粮食的鸮壶,有盛放美酒的青铜钫,还有演奏的陶俑和挑水的胡人俑。
他们由此推测,汉朔方郡农垦经济欣欣向荣,吸引游牧的匈奴人走进汉族人的生活圈子中,民族之间的交融也就此展开。
秦时明月在,汉瓦证沧桑。河套地区留下了众多浸润着汉文化的古物遗存,散发着古地边关的文明光辉。
细雨绵绵,岚雾飘拂,苍茫的阴山若隐若现。驱车走进磴口县沙金套海苏木,在狼山西段哈隆格乃峡谷南口西侧的二级台地上,一座四方形的军事防御工事当道而立。
这座据险而筑的汉长城要塞——鸡鹿塞,扼守着连通阴山南北的通衢要道。
王浩介绍,城内出土文物有汉代绳纹砖瓦、灰陶片、箭簇等物。古城与周围10公里范围内的9座烽火台,共同组成汉王朝西北边陲的军事要冲。而当汉王朝与匈奴和亲相好的时候,这里又成为“昭君出塞”与贸易往来的通道。
长城长,长城两边是故乡。巴彦淖尔被学界誉为“长城博物馆”。境内有战国赵长城、秦汉长城、汉外长城南北两线共5条长城,绵延1020公里。
长城及沿线的古塞、障城、烽燧,曾是连接北方草原与中原地区的关键纽带。历经千秋岁月,向后人诉说着如烟往事。
茫茫乌拉特草原深处,有一座新忽热古城,高高的土城墙经千年风雨的雕蚀,愈显雄浑与苍凉。
部分考古专家根据古城遗址内采集的汉代陶片、唐代钱币、西夏陶器残片等文物分析认为,此城西汉时期就已经建成,时为汉代受降城,后经南北朝、隋唐、西夏等沿用和扩建。
“从新忽热古城发掘的莲花瓦当、房基柱杵、砖瓦等遗物并通过碳14检测判断,现存古城为唐代修建。”乌拉特中旗博物馆名誉馆长刘斌介绍,古城当时为唐朝大将郭子仪的横塞军治所。
名将郭子仪曾先后任横塞军使、西受降城使、朔方节度使等,镇守河套边陲要塞长达20余年。横塞军后来改名为天德军,移驻天德军城。该城已淹没在乌梁素海水下。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这是唐朝著名诗人岑参在《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所描述的大军出征激昂的气势。
自隋唐以来,随着与突厥等民族的军事对峙,岑参、李白、王昌龄等许多著名诗人或随军入职或游历河套地区,用高亢雄迈的诗韵叙说着千年前阴山南北的风云往事。
元、明、清时,河套以畜牧为主。直到清末民国时期,陕西、山西等地的民众走西口进入河套地区,这里再次成为农耕文化勃兴的沃土。
多元融汇 和谐共生
穿越历史烟云,回看黄河至北这块风水宝地的繁华过往,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发展史留下了瑰丽丰富的文化遗存。那些消散于历史长河中的动人故事,正通过考古探源一窥曾经的起承转合。
分布在阴山山脉中数万幅千姿百态的岩画令人震撼,延绵在北方农牧交错带的众多长城依然清晰,一座座边关古塞虽已湮没在黄尘古道,但它们犹如一个个无言的历史切片,为后人讲述着不同民族交融碰撞互嵌共生的传奇往事。
河套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热土,汉、匈奴、鲜卑、突厥、回鹘(纥)、党项、契丹、蒙古等在这里生活,各民族你来我往,交错杂居,文化上兼收并蓄,经济上相互依存,情感上相互亲近,或建立与中原王朝对峙的政权,或融入统一中国的王朝,在历史上留下了多民族共创中华的深刻痕迹。
从远古一路走来的河套文化,既有农耕文化的内涵,黄河文化的经络,草原文化的豪情,长城文化的精神,移民文化的印记,还有红色文化的力量,它是由多元文化沿着历史时空轴线,在河套坐标上融汇而成的特有的区域文化。
河套文化,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生动写照。
黄河的滋养、草原的辽阔与多元文化的交融荟萃,形成一幅独具魅力的河套人文画卷。
“河套文化是多元融合的结晶,农牧交融、阴山矗立、黄河奔流、长城绵延等元素共同构筑了河套文化的特色体系。”内蒙古师范大学教授、内蒙古师范大学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基地首席专家纳日碧力戈说。
黄河之水天上来,在这里浇灌出一片神奇绿洲,创造北纬40度农业奇迹。麦浪滚滚,向阳花开,瓜果飘香,农耕的智慧与勤劳世代相传。
秦汉屯田戍边垦荒种地;北魏史载有“五原屯田”“通渠灌溉”;唐朝亦呈现“岁收谷四十余万斛,边防永赖,士马饱腾”;清朝招募内地汉民垦殖耕种;民国时,耕地300多万亩;沐浴着新时代的阳光,河套灌区良田已达1100万亩以上。
河套人民按照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时序,在四季轮回里汇集起农事生产、生活习俗、饮食文化等诸多元素,延续着中华农耕文明生生不息的基因密码。
我国著名诗人、文学家臧克家曾讲:“富庶的河套,是黄河所给的一点甜头”。这里流淌着灿烂的黄河文化,闪耀着传承千年的智慧之光。河套各族人民在母亲河的臂弯里兴水治水,引黄灌溉的历史持续2200多年。
河套灌溉始于秦汉,历经北魏隋唐大规模开发,清至民国时期相继开出八大干渠,现已形成完整的七级灌排体系,是亚洲最大的一首制自流引水灌区,成功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铸就造福一方的千年基业。
河套历史上多次移民潮带来的文化碰撞与融合,奏响了民族交融的雄浑乐章。
从秦朝“徙適戍以充之”到汉朝的“募民徙朔方十万口”,再到清初乌拉特部落迁入河套驻牧,明清至民国时期的“走西口”,直至新中国成立后的内地支边、兵团建设、知青插队等,河套地区的移民现象从未停歇。内蒙古河套文化研究所河套文化研究室负责人金晶说,据统计,目前约有来自全国27个省区市、39个民族的群众在河套地区生活,形成了一种广泛交流的融合状态。
“山曲儿出自心中的爱,肚里头有甚就唱出来。”西口移民和当地群众在共同劳作中所创作的爬山调,蕴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让听众强烈感受到这片广袤土地的旷达与深情。
每一次人口迁徙,都为河套的文化画卷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同民族与文化的交融,让这里的饮食、语言、艺术都展现出多元而独特的魅力。
“五明头(黎明)、亮红晌午(中午)、黑将来(黄昏)、扛硬(坚强)……”这些词汇组成的河套方言,既有山西、陕西的音调,又有河北、山东的口语,听来幽默风趣、形象生动,很有意境。
这里也是一片红色热土。革命先驱恩克巴雅尔最早在乌拉特草原传播马列主义,中共临河支部成立,垦区暴动,开挖总干渠、总排干,生产建设兵团战天斗地,各民族共同戍边兴边固边,在北疆河套谱写不朽红色诗篇。
鉴往知来,溯源见远。正是这些特色文化竞相绽放、碰撞交融,才积淀出厚重精彩的河套文化。
内蒙古师范大学北疆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内蒙古博物院名誉院长陈永志说:“河套文化是北疆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的内涵非常深厚。”
根本固者,华实必茂;源流深者,光澜必章。源远流长的河套文化如滔滔黄河之水,一路奔流融汇,终成连绵不绝的浩荡华章。
巴彦淖尔,这块多元文化滋养的新时代热土,必将汲古润今、沐光而行,在传承弘扬北疆文化、赓续中华文脉的生动实践中展现更加绚丽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