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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之吻

  文/李  晓

  有天,我在母亲的老房子里,身体陷入破了几个洞的旧沙发,疲乏之中小睡过去,打起了轻微的鼾声。等我醒来,发现母亲正怔怔地望着我。

  母亲轻声说,“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父亲生前,也时常把困顿的身子陷入沙发,有时小憩过去,呼噜声中胸前落满了口水。三年前的秋天,父亲从老街驾鹤西去。母亲之前还对我说,“看你说话的腔调,皱着眉头想事情的样子,越来越像你父亲的神态了。”父亲的样子,在我心里,一直固定在50岁上下的年纪,走路缓慢,对没有到来的日子,总是充满了沉沉的忧虑。父亲到了79岁那年,因为严重痛风,双脚长满痛风疙瘩,如果没人搀扶,几乎不能独立行走。

  母亲的话,让我忍不住暗暗吃惊。有时我对镜打量自己的神态,说话的腔调,很多杞人忧天的想法,真的越来越与父亲神似了。时光在不动声色中把我雕刻成父亲的模样。

  父亲和母亲的一辈子,差不多就做了三件事,工作与种地,把孩子养大,后来变老。父亲坐过几趟飞机,走了七八个省份。母亲一辈子,从没有出过远门,甚至还没有跨出过外省。汗水中的盐,泪水中的苦,笑容里的哀愁,消费着时间,却也账目清清楚楚。父亲走以后,母亲说,“这辈子没啥其他想法了,就想当曾祖母,享受一下四世同堂的欢愉。”

  很多人的一生,就这样把生活流程走完了。从蓓蕾初绽,到老树虬枝,最后爱恨入土。时光的大雪,片片飘落铺展成皑皑雪原,雪融后满地泥泞,尘埃厚重。我们接受着时光的打磨,从豪情万丈到心平气和,从展翅翱翔到羽翅收敛。

  朋友老牟83岁的父亲,两年前的一天,平时脾气温吞的他突然之间变得暴躁易怒。有天,老牟父亲在家里对老牟母亲咆哮着要离婚,惹得老牟的母亲伤心哭泣。老牟赶到父母家,原来,父亲一直尾随着跳广场舞的母亲,主要目的就是去盯梢,有次父亲发现一个老头子请母亲跳了一支舞,冲动的父亲当场冲过去同那老头子厮打了起来。

  这个心结,让老牟父亲消化不了,他果断地提出要离婚,还把离婚的家产家当在本子上分得明明白白。经过老牟耐心劝解,老牟父亲终于消了气。然而,接连发生的事,让老牟隐隐感到了父亲的不正常。母亲外出走一步,父亲就要在后面跟随一步,疑神疑鬼的父亲,总是担心母亲“晚节不保”。有一天,外出的父亲,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好不容易走到了自家小区,却忘记了楼层,最后还是在一个好心邻居的护送下才回到了自己的家。老牟把父亲送到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阿尔兹海默症。老牟明白这个病导致的后果。3个月后,父亲忘记了家人的名字,有天他望着老牟问:“你是隔壁的,来我家干啥?”老牟大声说:“爸爸,我是您的儿子啊。”父亲搔搔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啊,对啊,你是我儿子啊。”一会儿后,父亲又木然地望着老牟问:“你到底是谁啊?”老牟很是难受。父亲现在的记忆像鱼一样,只有短短的7秒。父亲的脑子,陷入了时光混沌的沼泽。

  父亲在家里总是闹,深更半夜起床收拾衣服嚷着要回老家去。受不了的母亲,与老牟商量后要把父亲送到一家养老院照顾。等老牟把父亲送到养老院时,他对父亲说:“爸爸,今后这里就是您的家了。”父亲点点头说:“好啊,这里好。”可当老牟转身回家时,父亲又嘟囔着跟随他,回头望见父亲那委屈、可怜甚至是哀求不要丢下他的目光,老牟的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老牟把父亲又搀扶着送回了家。

  今年春天,老牟的父亲在医院去世了。临终前三天的晚上,记忆回光返照的父亲,突然从枕下摩挲出一张存折,他告诉儿子:“这个,都是给你攒下的。”打开存折,是这些年父亲勒紧裤腰攒下的17万元钱。

  老牟跟我聊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他跟我说了一句话:“我们总以为父母不会老,一直护佑着儿女子孙,却不知时光也在慢慢啃噬着他们,等他们老了,我们也在追着他们的脚步。”

  那天,我与老牟望着阳台外边城市的灯火,陷入了很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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