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做的鸡蛋羹,吃不够。
上世纪60年代初,我出生的村子很穷。不过,我记事起,条件虽艰苦,偶尔还能吃碗鸡蛋羹,所以对鸡蛋羹记忆颇深。
那时家里有两只母鸡,是用鸡蛋孵出小鸡并且开始饲养的。没有粮食投喂,两只鸡也不娇贵,吃石子、墙皮、草籽、蚂蚱……顽强地活下来,还成了家里的“小银行”,孩子上学,家里的花销,两只鸡都出了力。母亲每天上工前,总要抠抠鸡屁股,有蛋的母鸡,令我和奶奶重点看着,怕鸡把蛋下丢了。每次我从奶奶手里接过有温度的鸡蛋,攥在手心不敢放松。
5岁那年,有一天我赖在炕上没起,母亲感觉异样,将手伸向我额头,“好烫手,八成感冒了。”母亲自言自语着打开墙柜,拿出一个鸡蛋……我迷迷糊糊中被母亲叫醒,“孩子,趁热将鸡蛋羹吃了,出出汗就好了。”我捧着碗狼吞虎咽。鸡蛋很少,多半是菜叶,还有少许野菜,但我吃得很香,连碗都舔净了。那是我第一次吃鸡蛋羹。之后一段日子,我“得病”次数密了,母亲似乎察觉到了,想吃鸡蛋羹的难度大了。有一次,我竟然举起石头砸向自己手指……看着我血淋淋的手指头,母亲嘴里不停声说:“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我想吃母亲做的鸡蛋羹,连做梦都想。
那些年,母亲做的鸡蛋羹,我和哥姐都吃过,唯独父亲没吃过。每次母亲做了鸡蛋羹,我们叫父亲吃时,他总说:“我吃腻了,你们吃吧。”有一次,父亲重病,吃东西就吐。母亲做了一碗鸡蛋羹,父亲还是不舍得吃,随手倒进菜粥里,不停地搅拌……
母亲过日子很细,鸡蛋都留坏了,一摇就“咣当”出声都还不舍得吃,母鸡下的软壳蛋也要留上好几天。我见母亲对鸡蛋看管严,不再装病和自残,跟着邻居孩子去掏鸟蛋和野鸡蛋,回家央求母亲做蛋羹。鸟蛋太小,母亲还要搭上一个有“声响”的坏鸡蛋,才能稍稍满足我的馋欲。
母亲是父亲嘴里的“傻实诚”。有一次,母亲在房子后面的草丛里发现了10个鸡蛋,我以为一家人可以饱餐一顿鸡蛋羹了,谁料母亲拿着鸡蛋挨家问,为鸡蛋找失主。我追随在母亲身后,不时提醒母亲:“妈,要是没人认,咱就拿回家做鸡蛋羹……”母亲瞪我一眼,接着又去问下一家。
母亲做的鸡蛋羹,村里离我家近的一位五保户比我还吃得多。母亲见他烟囱不冒烟,知道他生病了,就会做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给送去。邻居家有人生病,母亲前去探望时,也总往口袋里装几个鸡蛋。
我31岁那年,发生了一次意外——夜间骑摩托车不小心撞在路边沙堆上,脸严重挫伤变形,门牙摔折两颗,牙髓都露出来了,上嘴唇几乎穿透。第二天,母亲来看我,见我满脸血葫芦样,心疼得直掉泪。见我吃不了硬东西,母亲用准备添置衣服的钱买来了鸡蛋,一日三餐都做鸡蛋羹。吃着母亲做的鸡蛋羹,看着母亲穿着补丁衣,我心里酸酸的,眼泪不由自主流出来,滑到嘴里,咸咸的涩涩的。那一刻,更觉得母亲做的鸡蛋羹是天底下最好的美食。
有一年,邻居家老太太患胃癌,晚期,孩子们又不在跟前,母亲每天给老太太做一碗鸡蛋羹送去,直到老太太离世。我忍不住悄悄问母亲:“那老太太和您不是有矛盾么,您咋还管她?”母亲笑笑:“人和人能有多大的仇怨?过去的事就不能再记着了。”
再之后,生活越来越好,鸡蛋敞开吃。我尝试着做鸡蛋羹,外面就餐也专点鸡蛋羹,可惜,再没吃出母亲做的鸡蛋羹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