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我奶奶进城居住,我爸差点在她面前跪下了。
爷爷73岁那年就永远睡到了他自己亲手打造的棺材里。这是我们那个村子的习俗,老人生前便会准备好寿棺。一个孩童哇哇哭着来到人世,当孩童满月时,主人家提着篮子挨家挨户送上一份白糕,寓意平平安安长大,长命百岁。当一个村人离世,村子里的人都陆陆续续赶来帮忙,他们喝着酒吃着肉,仿佛是为一个人饯行摆下的酒宴。
一家亲人,就剩下奶奶住在村子里了。奶奶离不开村子,离不开老房子,离不开那些一眼望出去绿浪滚滚的庄稼,离不开老水井、老树,还有猪、牛、羊、狗、鸡、鸭、鹅这些牲畜。鸡鸭欢叫,我奶奶眉开眼笑,牛羊哞哞哞、咩咩咩叫,我奶奶乐颠乐颠。
我爸当年是村子里考试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进了县委机关,做了20多年秘书工作。退休后,我妈也随我爸搬到城里来住。我妈起初也不愿意来城里,她说,陪我奶奶住在村里好,山好水好空气好,老乡好,亲戚多。我爸下了最后一道通牒,实在不愿意来,大不了离婚。一向温柔的我妈也开骂了,你这个死老头儿,还想甩下我,休想,我这辈子都缠上你了。我妈收拾了家当,家里那条养了8年的大黑狗,汪汪汪叫着,追赶载着我妈的小货车一路跑了好几里地。
有一次,村子里的一个老乡,在城里遇到我爸,那人指责我爸说,你还是大学生,是城里干部,不孝顺自己的老母亲,让老母亲一个人住在乡下土房,这样活着还哪有脸面。那人的话让我爸无比羞愧。我爸真诚地请那人到馆子里吃饭,遭到拒绝,你还是好好孝顺自己的老母亲。
其实那个人冤枉了我爸。我爸一次一次回到村子里,苦苦央求我奶奶来城里居住。我奶奶一口拒绝,说她死也要死在老房子里。我爸对我叹气,你奶奶比牛还犟啊。
奶奶83岁那年,老家山上修建一个机场,几乎整村征地拆迁,老房子没有了,老树被连根拔起,裸露出巨大的根须。那天我陪我爸回到村子,看到瘦小的奶奶如受伤的鸟,她趴在半壁老墙上,双腿直颤。
我爸握着我奶奶筋脉突兀的手,说,妈,跟我去城里住吧!奶奶埋下头,她无话可说了。
我爸真是一个孝子。我奶奶进城后,我爸搀扶着我奶奶一条马路、一条街、一条巷地走动,他想让我奶奶熟悉这座小城,在心里接受这座小城。
有天晚上,我爸陪我奶奶去散步,小城灯火通明。我奶奶心疼不已,哎呀哎呀,这么明晃晃的,用得着吗,电费该有多高。奶奶踮着小脚,伸出双手到处找开关,她想关掉马路上一些路灯,节约一些电费。但我奶奶没找到开关。
在家里,我妈做着可口饭菜,适应着我奶奶的胃口,要让我奶奶长命百岁。我爸说过一句话:我妈活过100岁,是我的福气啊!
我奶奶87岁那年的一天,突然怔怔地望着我爸,缓缓叫出声,罗世才,你来我家干啥?我奶奶嘴里的罗世才,是老家一个村干部。
我爸当时就懵了,他俯着身子小声对我奶奶说,妈,我不是罗世才,我是您儿子。我奶奶大发脾气,你,你还冒充我儿子,滚出去!
我爸带着我奶奶去医院检查,我奶奶患上了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奶奶89岁那年,生活不能自理了,随意拉屎撒尿在床上。我爸我妈没一句怨言,耐心伺候着。我爸对我妈说,我这条命是我妈给的,你不要嫌弃我妈。我妈斩钉截铁回答,不会!等我老成这样子了,你也不要嫌弃我。
有天,老乡罗世才真来我家看望我奶奶了,我奶奶迷蒙的眼神打量着他,叫出了声:罗世才。我爸大喜,喊我奶奶,妈,他就是罗世才。我奶奶摇晃着脑袋连声说,我认得,我认得。
我爸受到启发,他感觉老家能够唤醒我奶奶陷入泥潭的记忆。于是吩咐人驱车,带我奶奶回到村子里的山冈。
拆迁后的村子,地形地貌大致还没变。我奶奶呆立在山冈上。一会儿后,我奶奶突然叫出声:白梁湾、吊嘴岩、千口山、乌龟堡、歪梯子、罗家坳……
一道道看不见的闪电,把我奶奶陷入沼泽里的记忆照亮。这些从我奶奶嘴里吐出的老家地名,像根须一样植入她的记忆里。
我爸满脸是泪,他激动得身子颤抖起来。
我奶奶90岁那年的春天驾鹤西去。在她人世间最后的日子里,我奶奶还是糊涂的。不过咽气前的头一周,我奶奶从枕头下面摩挲出一个缠了又缠的小布袋交给我爸。
我奶奶去世后,我爸才打开袋子,里面是2263元钱。那些钱,是我奶奶的子孙们给她的零花钱,但我奶奶痴呆后,已经花不了钱了,但为了哄她高兴,我们这些孙辈还是给她一点小钱,让她心里乐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