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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告别那么漫长

  文/李  晓

  有一年清明,柳絮飘飞,远看似一场小雪落下。老卢一家人带着81岁的父亲去母亲墓地祭奠。

  父亲一直低着头,目光沉沉,总感觉是在地上找一件遗落的东西。因为长期低头的习惯,父亲一直上扬的眉毛,而今也软软地耷拉下来,一副被岁月驯服了的样子。一家人到了墓地,婆娑树影下的墓碑上,嵌着母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母亲依旧笑盈盈地打量着人世。“爸,到了。”老卢提醒父亲。父亲似从梦中醒来,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父亲抬头,怔了怔,望着墓碑上的照片,目光浑浊。

  老卢怕与父亲的目光对视,那眼神塞满了孤独与幽怨。“爸,您认识照片上的人吗?”老卢见父亲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提醒父亲,照片上这个活了76岁的女人,是与他相伴了55年的妻子。父亲摇摇头说,“不认得。”“爸,她叫张素芬啊,是我的妈妈,您的妻子。”“张素芬,她是我老婆啊,她去哪儿了?”父亲激动得颤抖起来,一把抓住老卢的手急切地问。“妈妈走了,妈妈去世4年了。”“我咋不知道,我咋不知道啊?你们为什么骗我!”父亲靠在墓碑上,呜咽起来,花白头发的脑袋在墓碑前晃动。其实,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一直把母亲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时不时望上一眼,填补着心里越裂越大的“黑洞”。

  母亲是患肺癌去世的,去世前没留下啥遗言,只是有一天抓住父亲的手叮嘱,“老头子,你这个倔脾气要改啊,今后要是我不在了,谁习惯你这脾气呐。”那次,老卢看见父亲的泪扑簌簌就掉下来了。

  父亲不苟言笑,性情刚直。父亲显得最柔情的时刻,是他在阳台拉二胡,他最喜欢拉的曲子是《洪湖水浪打浪》。有天,父亲拉完曲子,兴奋地对妻子喊:“素芬,我们什么时候去洪湖看看!”母亲去世前,父亲还在母亲的病床前拉了这首曲子,再次说,“素芬,等你病好了,我们去洪湖看看。”母亲点了点头。

  母亲去世前,父亲丢三落四的问题就已经出现了,比如眼镜明明戴着,他却生气地喊,“我的眼镜呢?”出门时总觉得门没锁上,要反反复复回去几次,推推门确定锁上后才喃喃着离开。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深夜睡不着,反反复复起床收拾衣物叠整齐放进拉杆箱里,嚷嚷着要回家。老卢被惊醒了,问父亲:“爸,这不就是在家里吗?”父亲挠挠头说,“我是要回老家。”

  老卢把父亲带上,驱车回到120多公里外的乡下老家。山风吹来,一草一木似乎唤起了父亲遥远的记忆。但几个还健在的儿时伙伴前来相认时,父亲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激动,大多数人他都叫不出名字了。父亲目光痴痴地看向地面,双脚颤动。

  老卢带父亲去医院检查,父亲是脑萎缩导致的阿尔茨海默症,但五脏六腑尚好。对一位记忆逐渐枯萎的老人及家人来说,这或许是一场人生时光里的漫长告别。

  服药只能减缓病情,彻底治愈几乎不可能。父亲爱在黄昏时大发脾气,嚷嚷着谁谁谁进屋偷了他的东西。

  父亲在家里无休无止地折腾,终于让老卢承受不住了,他严重失眠,两个乌青色眼袋堆积在眼帘下。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两年前的春天,老卢与两个妹妹一起把父亲送进了一家条件较好的养老院全托护理照料。

  父亲与那些老年人在一起,依旧是一副威严的面容,独来独往的身影。老卢与家人常去看望他。一次,他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院里椅子上打盹儿,流出的口水把胸前打湿了。老卢心里难受起来。那次在养老院,老卢搀扶着父亲散步,父亲还主动把手伸给他。握着老父亲温软的手,老卢与父亲之间突然有血脉贯通的强烈感觉,以往父子之间的隔阂一瞬间消散了。那天离开养老院时,父亲还难得地抬起手对他挥了挥,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老卢用尽办法,努力唤醒父亲沉睡的记忆。他找出家里的老影簿,拿去让父亲一张一张辨认。有时经过提醒,父亲的记忆如电流通过钨丝一下闪亮了,叫出了照片上人物的名字,并急切地问,“他还好吗?”一张老卢13岁时到城里公园春游的照片,也被父亲认出来了,父亲一把抓住他说,“就是你嘛。”父亲见老卢两鬓已发白,嘟囔出声:“我儿子也老了。”

  而今,85岁的父亲面色红润,胃口不错。前不久的一天,老卢去养老院,陪父亲在小叶榕树前坐下。那树的长长枝条干枯后如长出了胡须,垂下来披挂在老卢肩头,父亲轻轻拨开老树枝条说:“儿啊,树也会老,我也老了,你不要嫌弃我啊,给你添麻烦了。”

  老卢站起身,望着榕树,满眼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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