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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远上

黄河鄂尔多斯段天赐湾 钟颜 摄
  □王建中

  一

  没有路,还是没有路。落在深草上的雪,全落在我脖子里。每走一步,先要拔开厚厚的草。草干得很透,石子躁脚一样响着,雪纷纷落下,除了落到我脖子里的雪,其他都不见了。看不到前面的路,不敢再向前了。钻进草棵子前,就告知自己,只能向前走25米,35米外就是悬崖,如果看不到25米处那块兀石,就停下。找出随身带的绳子,系在了一块岩石上,牵着绳子向草坡下走。此刻,绳子已尽了,没有看到石头。向上看,草被我带乱了,乱草上的天空有些暗。雪己板结成块,悬在草尖上,我每拔一下草,便有板结的雪块落下,其余皆成霰,时时钻进脖子。我已岀汗,浓重的草腥气夹带着寒意充满了肺腑,击得直咳嗽,不敢再向前了。地上除了我碰落的雪霰,就是厚厚的积草,很暄软,像踩在棉被上。判断了一下,估计是草深且厚,拔开时偏离了方向,草密得辨不出三尺,坡也有些斜了,滑脚,便不敢落脚。拽着绳子往回走,草熏得欲呕,强忍着,没吐出来,眼泪下来了,积雪大块大块落在面上,草灰击得眼睛也睁不开,把墨镜戴上,几次又被乱草划落。脊背上一片冰冷,胸下也冷飕飕的,知道已被落雪塞满。终于走了出来,衣服上全是草灰与尘屑,鼻腔被扬花屑塞得满满的,极痒,几次都清理不掉。在石头下浑身上下收拾一遍,下草坡。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出来比进去艰难,盖因风是向着河吹,进时是顺风,草向河伏去,出来是逆风,草结成了乱墙,尘和屑覆得厚厚的,草尖上的雪顺风堆厚,逆行时,就会向前落,落在了前领口。

  天开始黑了,厚重的云块压下来,上到山顶,我一回头,河还在天底下,静悄悄的,暮色笼罩下来,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狗吠。感觉云块擦肩而过,甚至撞了一下鼻子,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指尖竟是湿潮的。我想,草把河藏起来了。

  下山时,已看不清道了,一块云堵上了几颗星星,一块云掉下来,堵上了路。

  夜里大雪,我被困在了老乡家。上到山顶,世界全白了,已辨不出哪是河,哪是沟,白茫茫的,天把河藏起来了。

  二

  需要仰头才能看到,远看包子塔犹如巨兽伏河,昂首挺立,背倚重峦叠嶂,俯视浩荡水流,汹涌而下。转过一段峭壁后,收于一颈,水流涌出,洪涛漫卷,飞雪崩玉,呼啸而去。豹子塔上古代兵寨崔成寨历历在目。寨墙及寨门完整无损,看时,山路绝险,如蛇盘虫落,隐没于巨石茂草之中。沿山路逶迤而行,黄河如练,夹峙于直刃悬壁之下,移步可见老牛湾古城全貌,再移步,一刃直壁高耸,抬头,置身于巨石绝壁之中,遮天蔽日;再行,迷蒙的黄河一河碎雪,声壮如雷,直击耳鼓。阳光之下,水雾悬空,异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疑是步入仙境后又错入万花筒中,碎银点点,目不暇接。复前行,路断荒草,脚下万仞绝壁,一河碎雪如泡沫浮上,头晕目眩,惊出一身冷汗,不敢移步。却见路早已折下岩石,沿绝壁凹进,壁下如刀切一般,黑乌乌的岩壁上河鸟掠来掠去,雾湿鸟翅,飞过时,甩落一路水滴。胆小的人至此,进退不能;再看河上,涛卷千堆雪,壁落万沫尘,雾霭鸟影,声击双壁。看时,涛锁两岸,双峰争峙之间,泻落一线天。待看清时,才见老牛湾古城,河边人群如蚁般蠕动,半天才走出一线青天。若有船过,则如箭离弦,直向壁上射去。落脚岩下一线小径之上,再回头,才见悬岩呈青黛之色,背负青天,正好遮了日光,沉沉压了下来,断了视线。转过一线天,小径忽落于山脊之上,如鱼脊背样,石呈黛色,两壁之下,黄河声壮涛激,如浮出水面的脊鱼背。飞鸟掠过时,斜了身子跌飞,鸟翅几乎擦着人脸庞,但觉寒气逼人,水湿衣襟,前瞻后顾,四面背河。一面碎雪堆玉,一面涛激声沉,另一面则青如绸缎,飘逸于幽谷之下。脚下则涛碎波卷,原来正到包子塔腰身合拢之处,难怪如此。正待明白过来,仔细观赏,不料峭风卷了衣角,兜里的几页纸竟被河风收了去,直上青天。看时,纸如青玉,扶摇直上,正待越过岩脊,心想正好补天。此时金光分万缕,千山浸朝辉,不想却被骤风打下,直浇河下,眨眼之间,便没入水雾之中。才晓得鸟儿斜飞是为劲风所迫,不禁心下一紧。河风强劲,似要将人掀下崖去,赶紧援壁,心下却又一紧,缩回了手。原来壁上寒极,凉意直入骨髓。也好,犹如一副镇静剂,心反而静了下来,定定神,收了一心惊悸,赶紧缘石级下了脊鱼背。沉到一背风处,岩下居然有一石洞,入得洞内,风敛雾尽,慢慢捂出一身汗来,静静神,收收心,知是一场虚惊。回头,脊背岩早已隐没在一片青绿之中,气定下来,神情却为之一爽,茅塞顿开。再看往来之人,皆神色相仿,而面目又不一般,不禁笑出了声。正好一只鸟儿飞过,不觉太阳已罩了当头,想,歇也歇了,惊也惊了,伸伸胳膊腿,抬头,寨门就在前面崖上,于是,擞了擞精神,平了步,慢慢向上走。

  入古寨门,过昔日屯兵之石屋,折转状如狮身的石岩,沿碎青石片铺就的小径缘山势而进,拐过一丛丛石林,临河沿,过几处石罅,路便沿着河岸绝崖盘绕而下,脚底涛击峭壁,头上巨石悬顶,侧过几杵石柱之后,路便渐渐宽展了起来,包子塔也才慢慢展露开来。缘一状如馒头似的石丘绕行一段,转过一处石屋,豁然开朗,却以为步入怪石嶙峋的迷宫,山道时断时没,时隐时现,或失于断岩之下,或跌落于巨石之中,或忽陡于峭壁之上,或卧于顽石之间,或侧于石腰之胯,或钻于石中,或穿一段石巷,过崖时,水落脖颈,顿增寒意。正不知去向,才见几级台阶又迂回至峭壁之下,上有人过,其面清晰可辨,其声清晰可闻。若想拉一拉手,却没那么容易,脚下隔几丈的沟壑,壑下水声汩汩,却不见水影踪迹。若是熟人,邀你同行,你若等候,约两袋烟工夫,才见其蹶腚杵首正攀越一处石壁,这时你不妨再说上几句话,待他下了石壁,再寻其踪影时,早已杳无迹象。而待他再过石阶逆向于你时,你才知道他还没走了一半,到你这里,还需一袋烟工夫。却原来这路就在峰石间盘旋迂回、沉浇曲折,这正应了岛上老乡一句话:说话话容易,拉手手难。

  结伴而行,却也省了气力,过脊越岩时,相帮而过,临渊视流,则结手而行,累了便入老乡家讨水喝,让于屋内,待为上客。本地水涩,主家便搁了红糖搅匀,双手敬到手上,直说没啥好招待,临了,款你一碗红枣。岛上石岩瘠土之上多枣树,家家都有一手醉枣的绝活,若是冬季,满岛酒香,不饮自醉。

  过了青峰岩,才知行了半天,仅游了半个岛,这时,山势渐渐沉落,黄河的波涛于石林间忽隐忽现,涛声亦隐隐约约,似闻非闻,一声鸡啼,满岛回鸣。一只山羊缀了铃铛,叮叮当当迎面而至,见是生人,刹那间竟犹疑一下,清越之声戛然而止;然后一跃,越上一石岩,看时,石岩竟有一米高,不觉一惊。山羊却望了你,待你过去,山羊才跃下山岩,复前行。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令你大惊。这时,一头黑驴驮了一顶草帽渐近,让开道时,才见黑驴身上的草帽下驮了一罐饭,其颈下系了一串铃铛,眼上蒙了黑布款款而过,铃声袅袅。回头正看时,却听岩下一少年在唱歌,不禁笑了。慢慢有一颗脑袋冒出岩,见是生人,戛然而止,不动。头发呈乌鬃样只蜷伏于脑后一撮,通身大人衣衫,脚下一双手工鞋,轮胎底,纳帮,看上去极结实,俗称踏破石。知是少年母亲手艺。问了,说是去送饭。问怎么不唱了,说是瞎唱,吓蛇的!知有蛇,我们皆吃了一惊,少年却笑了,说不咬生人。问何故,答曰,气味不同,问及驴颈下的铃铛也是吓蛇的,答曰不是,听着不孤独。不禁面面相觑,问驴蒙了眼不怕跌于崖下,少年笑曰,睁眼不敢走道。众皆舌笑,便到了村里。村子不大,八九户人家,家家石板垒墙,黄泥覆顶。见有生人,大人小孩皆立于门前窗下,都极热情。均邀至家中做客,枣摆满了桌子。看时皆不一样,便捏了一颗黑色枣问,小孩子们都扭头看着大人笑了,说熏枣,连这都不知道,满脸的不屑。又捏一颗干枣,又问,孩子们一齐大笑,相互望了,说干枣。干脆指着桌上的其他枣,一一道出了名称。孩子们争先恐后数出一大串,笑着,大人们亦开了颜,蹲在锅台角,掏了烟袋装烟,吸完一锅后,磕掉,复又装上。我要过来,吸了一口,咳出两眼泪。主人说塔上土硬,烟也硬。

  吃过饭,和岛上的孩子们熟了,孩子们问我姓什么,我开了个玩笑。孩子们和大人们一齐笑了。笑过,大人们说孩子们没礼貌,挥手驱散。岛上一派寂静,似有水声,侧了耳细听时又没有,倒是有孩子们的笑闹声从岩壁后传来,又传得极远,似乎在崖壁上撞了一下,复又返回,但转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温暖而宽阔的阳光干净明亮地照在石屋上,一片暖暖的黄色。一声鸡啼,满岛鸡和,数声犬吠,半岛炊烟。黄昏时,几只狗从我们面前跑过,竟冲我们摇着尾巴,放慢了脚步,待我们远去,便箭一般向河边射去。风吹拂着金色的长毛,热烈的像火一样。夕阳西下,岛上的农人收工回家,扛锄勾锹的剪影于炊烟中沉入暮色,鸡鸣狗吠驴啼,黄河的涛声渐渐涨了上来。屋子里亮起了灯,水声也渐渐弥漫了过来,小孩子们在石板路上走过时,将仅有的一点亮色踏入石中。谁家唤孩子的声音响过后,涛声水汽终于将我们裹在夜色中。这时,油灯都亮起来。鸡归笼,羊归圈,鸟归巢,岛上无风,茅草不动,夜色如水,正慢慢洇开。孩子们坐在被水打湿的台上,默默吃饭,台阶看上去很黑。狗就伏在阶下,一动不动。全家人谁也不说话,岛上没有一点声息。对岸偶尔一点灯火,忽隐忽现,起伏沉落,夜行人的山曲声便于涛声中分离出来,格外的真切。渐渐对岸的灯火稠了起来,听取蛙声一片。

  主人给我们端来饭菜,玉米一盆,青豆一盆,面疙瘩一盆,野菜一碟,蒸葫芦一盘,煮土豆一盆,佐料一海碗,酒一瓶,胃口大开。吃过,要付账,主人坚拒,送上凉绿豆汤、枣干、杏干、果干、葵花籽等一笸箩,置于炕桌上。众人围了,说长道短,闲话古今。岛上熄灯后,除了涛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时,兔子、刺猬、獾子会大胆地闯进院子里,不小心就撞上了你的脚背,倏然而循。獾子白色的影子一闪,犹如一道白光,将夜色划开一道口子,仿佛獾子就从这道口里消失了,之后便悄无声息。这时连涛声也笼统成一片,只一声声地响着,岛上便起了雾,一堆堆地推过来,浓重而坚硬,什么也看不见,顿觉面上细雨潇潇,湿了头发。回了屋,点上油灯时,窗玻璃上的水珠斑驳成一片,迅速滑落。坐看云起,窗上半弯清月,一地银白。屋外涛声阵阵,添了倦意,沉沉睡去,一夜酣梦。晨起时,却了无痕迹,遍寻不见,一帖云烟样的月亮悬在天边,直悔睡得沉了些。

  三

  大河蓄水之后,豹子塔一带的水域清碧一色,长峡平湖,倒影婆娑,齐云元合。老牛湾据崖而立,险峻雄奇的气势丝毫未减。豹子塔石壁一仞扑面,压迫过来,使河道不得不折出几个弯子,气势所聚,天地也显得局促。

  夕阳下豹子塔矗壁嵯峨,有着非常好看的肌理。黄河在这里弯出一个270度的大弯,一个叫作杨家川的峡谷生生插入进来,把一段长城也挤进来。川尽时,挤插所致,老牛湾堆出于岸,隆起于河,险峻挺拔,崖立峰直,嶂涧互遮。其间河道蜿蜒曲折,长城凭崖据河,或兀立于颠,或沉落于沟谷,或绝处临水,都是难得一见的奇观。因为一条河连接着蒙、晋、陕,黄河两岸都有一些古朴的村庄,临岸而建的窑洞,都是使用当地的石片层层叠叠垒砌而成,临河向阳,安静肃穆。印象中浑黄的黄河水,在这里却呈现出清亮的绿色。有些村子虽然废弃了,但依然洋溢着一种和谐的气氛,往昔的气息犹存,似乎还顽强而执拗地保留着文化、民俗、地理的旧貌,不甘情愿地固守在时光的深处。

  万家寨未蓄水时,豹子塔居高临下,绝壁之上,三面临水,一线通陆,几乎与世隔绝,仅一条缘山脊所修的盘山小道,窄的地方,仅容一辆驴车通过。

  明代以来,老牛湾渡口已成为黄河上一处重要的埠岸,舟桅相遮,商旅云集,是一处繁华的河阜。老牛湾堡扼守兀崖,是黄河上一处险要的军事堡垒,为明成化三年(公元1467年)所建。一级级石阶从崖顶蜿蜒,沉落到河底,石径于崖壁石棱间隐没回现,曲径崎岖往复,一派峥嵘。

  至今老牛湾堡贴河的山崖上,还完好地保存着一座砖砌的空心敌楼,城楼周边荒草萋萋,水声悠远,倚楼俯视,依稀可以感受到昔日长河遒劲、边关拥黛的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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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远上
山水,高于想象
横空雁阵尽诗行
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