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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岁岁花相似

野韭菜花
  □艾平

  我所在的城市海拉尔,与呼伦贝尔大草原无缝对接,到了夏日,大地上那一派葱茏之中,忽然栖落了一层粉白色的亮晶晶的小蝴蝶,人们站在高层住宅的阳台上举目一望,就知道那是野韭菜花开了。野韭菜花盛开,意味野韭菜的成熟,也意味着野韭菜多汁的季节结束了,想享用鲜嫩的野韭菜叶做馅的包子,只能等到下一年了。野韭菜开花的时段,在北纬47度到北纬53度区域的短暂无霜期里转瞬即逝,每每让人心生寂寥,秋从此快步来临。

  在草原上,野韭菜喜欢每一寸土地,朝阳的草原,背阴的湿地,灌木丛中,落叶林下,它都可以落地生根,而且年年岁岁花相似,一时间铺天盖地。我想,同是百合科葱属植物,野韭菜和我们经常食用的家种韭菜应该同源,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因,基因漂移,如草原上的女儿远嫁,一代又一代的分离演替,使它们即使再一次驻足母亲的大地,到底还是失去了记忆中的那首童谣。野韭菜和家种韭菜不仅外形相似,气味相似,开花相似,就连土里的根茎也是大同小异,但是骨子里营养含量的落差颇大,按蛋白质和矿物质论,移居围栏和大棚之中的家种韭菜和它那生于荒野的姐妹比起来十分逊色。外地人第一次见到野韭菜,会觉得野韭菜并无出类拔萃之处,可是吃上一口野韭菜馅包子,立马会拍案称奇。海拉尔人春天的餐桌上,野韭菜嫩叶创造出花样繁多的美食,到了初秋的早市儿上,野韭菜花便开始独占鳌头,芳香四溢的野韭菜花酱可以穿越隆冬寒月,到第二年,乃至三年五年以后,鲜美滋味依然不衰。

  呼伦贝尔人吃野韭菜和野韭菜花的历史由来已久。一位荷兰行者,记录了十七世纪初海拉尔一带的原生态景象:“绿草连天,没有一寸裸露的土地,碧水回环,人马在密布的草和灌木丛中前行,宿营时,狐狸和鸟儿在身边跳动,黄羊、熊、驼鹿和狼时隐时现……”海拉尔所在的草原,可谓百代千年的大野秘境,万类家园。牧人的许多生存经验,都来自身边的大地生灵。在狩猎民族走下高高的大兴安岭,演变为游牧民族的漫长过程中,他们睁大了眼睛,观察着草原上的一切——暴风雪、沼泽、旱灾、夏季霜冻、动物的智慧……为什么羊喜欢在野韭菜繁茂的地方流连?为什么吃野韭菜长大的羊其肉格外香?为什么长野韭菜的地方空气清新、蚊虫很少?

  或许,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也可能是一个阳光透明的晌午,牧人刚刚把羊赶到河边,不能给孩子足够奶水的妻子正满心焦虑。他们在草甸湿地的边缘徘徊,在林间的草地上枯坐,恰好看到羊儿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野韭菜,那浓绿色的汁水,连成一条线,滴滴答答地流下来的样子,令他们下意识地薅了几根野韭菜,放进自己的嘴里嚼了起来。起初,辣味满口,稍候,竟然有暗香四溢,更难得的是,野韭菜油汪汪的汁水还带着微微的甜。于是,他们把野韭菜带回了蒙古包。可想而知,当野韭菜遇到了食盐,前所未有的滋味便如梦如幻地在人类的口腔里起舞了——辛辣隐退,药香骤变——氯化钠就像煎锅里的底油,将野韭菜蕴含的蛋白质、植物脂肪、胡萝卜素、膳食纤维、矿物质、碳水化合物等通通唤醒,接着又将它们合成为各种氨基酸盐,使咸味和鲜味爆香重组并陡然升华,一时间餐桌的况味全新,如此,草原的美食史开启了崭新的页面。

  缓慢的游牧生活,不是一日长于百年,而是百年犹如一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始无终,无边无际,风霜雨雪,野马苍狼。在这里,大自然是人类生存仅有的参照物和导航仪,而文明的每一个步伐注定来自偶然或者外力的冲撞。正如石器和铁器之间漫长的岁月,野韭菜和食盐融合之后过了很久很久,抑或远征的途中,士兵们垒石为灶,佐以咸盐烤肉的时候,把野韭菜也掺杂了进来;抑或某一个老祖母偶然把腌制的野韭菜和原味的手把羊肉,一起端到了蒙古包的客人的面前。总之,没有什么试验或者开发,完全是一不留神,造成了羊肉、盐、野韭菜天造地设一般的绝配,从此盐与肉的单挑历史结束了,游牧人的饮食中有了荤素搭配的复调。

  而人们对野韭菜花的凝眸,应该是始于秋日微霜时节的事情。羊散漫地在中午的阳光下觅食,它们似乎对满地熟透的牧草失去了兴趣,径直地往前移动着,追寻着什么。牧人望去,漫山一片皎洁的花海,羊儿用牙齿咬断一株株野韭菜的苔茎,把野韭菜枝头的花朵吞进嘴里,贪恋地咽下去。如果说牧人早已经知道,入冬前牲畜喜欢吃打籽儿的牧草,是为了抓膘抵御严寒,那么眼前的一幕又一次提醒了它们,野韭菜花或许比野韭菜的茎叶具有更丰富的营养,或许可以和人类一起抵御严寒。

  从野韭菜到野韭菜花酱,应该又相隔了许多春秋冬夏。海拉尔河在《辽史》中写作“海勒儿”,就是榆树的意思。一位散文家写道:榆树耐寒,喜湿,属高海拔植物。海拉尔地处低温的蒙古高原,河两岸长着大片的榆树林子,榆叶沉郁,风中,就像一匹匹黑马耸动着鬃毛。那刚刚绽放出来的榆树钱儿,一团团逐队成球,遮掩了宽阔的河床,融入碧蓝色的远天。无疑,这种叙述仅仅体现了俯瞰的视角,而只有逐水草而游牧的民族,才会和牛马羊一样凝视铺展在草平面上的植物,并发现每种植物对于游牧生活的重要性。到长野韭菜的地方去吧,那里才是牧人和牛马羊的长生之地,榆岭挡风,河谷幽静,碧水回环,大野芳菲,没有蚊虫之害,秋天里野韭菜花犹如天上的白云铺展在草尖上,牛马羊吃也吃不完。没有什么比胃肠和肌体的经验更有力量,我们可以想象那次顿悟的多米诺骨牌效应——牧民们赶着畜群闻风而来,羊群、马群、牛群和蒙古包,不断向长满野韭菜的河畔云集,从而草原人畜两旺,繁衍永续,这里渐渐有了城的雏形。生态决定历史,也决定文化,正是生态这个博大而洁净的有机体,令人类与植物、流水、大地、动物相栖而生,相辅而长。就这样,长满野韭菜的地方成为传奇,后来,以“海拉尔”三个汉字,书写为地名了,而有关榆树的称谓就此成为历史典籍中的一页。

  光阴荏苒,数百年来,草原上的人们一入秋就开始采集野韭菜花,洗净剁碎,加以食盐做成野韭菜花酱。如此,即使是在草原千里冰封的季节,人们也可以避免只有红食白食的单调餐饮,在鲜润的红肉上,看见一抹绿色,吃到夏日的芳香辛辣。野韭菜花酱就这样成为蒙古包里不可或缺的佐餐佳肴。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海拉尔人,我对野韭菜花酱的喜爱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自小学一年级开始,我的世界就布满了野韭菜花酱的香气。当时的海拉尔肉联厂,每到中午,厂子的大食堂就沸腾了,穿着工作服的职工汇聚于此,排长队打饭,然后围坐到一个个圆桌上进餐。因为工作忙,父母总是来得晚。我放学早,便被父母派到大食堂排队。职工食堂的伙食很实惠,虽然主食永远是高粱米干饭,鲜有大米白面,但是所有的菜都以牛羊肉下脚料和下水为主。我兜里揣着厂里食堂制作的饭票,每天排队打全家的饭菜,每一次都要和卖饭的叔叔说,要韭菜花,这是我妈特意嘱咐我的。

  野韭菜花酱是羊肉的魂儿,这句话是崔银秀大姐和我说的。银秀大姐初中毕业,16岁就懵懵懂懂地上了火车,来到了呼伦贝尔大草原,迎接她的是漫天的雪花。她在阿妈和阿爸的蒙古包吃的第一顿饭是黄油拌小米粥。后来阿爸给她煮羊肉,软软糯糯的,才割给银秀吃。阿妈掏出一小瓶野韭菜花酱,银秀一试,辣香辣香的,阿妈说不要咽,随即递过来一块羊肉,说一起嚼看看……银秀大姐说,这一嚼不得了,羊肉突然变了味似的,越嚼越香,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给叫了出来。

  银秀大姐就这样成了阿妈和阿爸的女儿,成了呼伦贝尔大草原的女儿。回到上海以后,她每年都在夏季重返第二故乡呼伦贝尔,一直到采完野韭菜花才回上海。

  野韭菜是羊肉的魂儿。正是这句话让我从一次聚会中的交谈开始,和银秀大姐成为好友。我们都认为在吃羊肉的时候,将海鲜汁、腐乳、芝麻酱、芝麻油、胡麻油、香菇酱、葱末、芫荽等,和野韭菜花五味杂陈地调成一团,甚至在做野韭菜花酱的时候,往里面加什么苹果丁、梨丁、核桃仁之类,这都消灭了野韭菜花本身的鲜美。说一千道一万,单纯地用野韭菜花酱配羊肉,那是老天的安排。

  入秋了,野韭菜花成为大地的主角,采野韭菜花、腌制野韭菜花酱的全民大生产开始了,海拉尔的酒店餐馆以及平常人家全都忙碌了起来。你就看从早市里出来的人群吧,谁的手里要是没有一袋野韭菜花,那是挺奇怪的事儿。城市里所有快递的发货点,都堆积一箱箱准备发往四面八方的野韭菜花酱。

  跟着银秀姐姐去草原上采野韭菜花,她告诉我,只能采已经盛开的野韭菜花,那些没有绽放野韭菜花的蓓蕾,还不成熟,没结籽,所以没有香味,要留下来让它长几天,长熟了,正好下霜了,人也不来采了,恰好给牛羊抓膘,这是老天安排好的事情……我感觉自己正在一位草原阿妈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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