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隆冬时节,我们都在等待,等待雪花飘落大地,就像等待除夕夜的年夜饭,等待跨年那一刻的烟花凌空绽放,等待大年初一早上才可以换上的新衣服新鞋子。
晚来天欲雪,但最先飘落的其实是风。凛冽的寒风从早上,或者是昨天夜里就开始刮了。风先是刮过了岭上参天大树,刮得呼呼地响,刮得树东倒西歪,像喝多了苞谷烧的人一样。然后,风开始下,向岭下的村庄刮来。因为有了山岭的阻挡,风势小了一些,速度也慢了些,到村庄的时候刮得没那么张扬和放肆了。风刮过了村庄地里的古红橘树,摘漏了的红橘像孤独的红灯笼挂在树巅巅,跟着风一起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掉落下来。风最后才刮过了老屋旁边的竹林,抖动着一根根竹子上的竹叶,沙沙地响。跟随风一起飘落的还有雨,它在为雪花的飘落打前站。从入冬开始,便没有下过一滴雨,收了稻子的稻田里,泥巴像我们的皮肤一样皴裂开来。现在雨终于来了。雨是那种施施然飘飘然的毛毛细雨,飘落在屋顶,飘落在菜地里,也飘落在地坝,一缕缕一丝丝地浸润,大地渐渐变得油亮起来。
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坐在火塘边也撑不了多久。曾祖父抿着老酒不停地讲故事,一个一个的故事就像火塘上鼎罐里的开水一样咕噜咕噜冒出来,滴落到燃得正旺的老树桩上,呼哧啦啦地蒸腾起一股白花花的水汽。雪花开始飘落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梦乡。坐在火塘边的大人们终是坐不住了,一个个先后从鼎罐舀出开水洗脸烫脚,早早地上床偎在棉被里了。曾祖父讲的故事就像他的老棉裤,我们每年都看他穿,这些故事他每年都在讲,讲得他自己都张冠李戴前后颠倒,讲得他自己也开始打起盹来,一火塘柴火疙瘩烧得只剩下灰烬的余温。
半夜时分,我是被雪花飘落的声音惊醒的。先是沙沙的声音,像蚕噬桑叶。趴在窗前,看雪花飘落。漆黑的大地被雪光照亮了,可以看见大朵大朵的雪花先是高空中砸下来,然后在离地几尺的时候,忽然温柔起来,飘飘然,晃悠悠,轻轻地覆在树梢上、瓦片上和地上,悄无声息。
少时不知王子猷,但也想雪夜访友。吱呀一声推门而出,去敲醒隔壁的德红,坎上的国富,大沟的德建,与他们约一场雪中的游戏,堆一个一人高的雪人,在地坝里学少年闰土用筛子捕麻雀。然而,也只是想想罢了,在窗前趴了一小会儿就冷得抖抖擞擞地钻回了被窝。想着他们其实也如我这般想的。在一片白茫茫的梦里,我们都安然酣睡过去。
瑞雪是丰收的一个隐喻。当我依然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父母亲已经出门了。母亲是去菜地里砍白菜萝卜,正是腌菜的好时节,经霜历雪的白菜萝卜更香甜。父亲则是先去竹林里的红苕窖,将遮窖的塑料膜、干稻草掀开一道缝隙,否则窖内温度过高导致湿度过大,存贮的红苕会烂窖的。随后,父亲一手扛锄一手抱着一捆稻草,往田里去,那里有刚播下的麦种、油菜籽,或修补排水沟,或覆草保暖,这些宝贝都需要细心呵护。
我醒来的时候,被雪覆盖的村庄早已被鸡鸣声犬吠声惊醒。鸡和狗似乎比我们还兴奋,叫声此起彼伏。地坝里覆盖的雪被大黄狗踩出了一道道凌乱的脚印,几只鸡在旁边的柴火垛忽上忽下。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恰如昨夜梦里一样,大地白茫茫一片,从地坝、柴火垛、房顶、竹林开始,一直铺向田野、山坡,直到目光尽头的山岭,然后与那里浅灰色的天空衔接,沿着起伏的山峦划出一条若隐若现的波浪线。当然,雪花依然给村庄留下了一些空间,免得将大地涂抹成一张白纸。高低错落的土墙房子,墙壁是褐红色的土墙,屋顶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雪,远远望去红白相间,层层叠叠,倒颇有层次感,勾勒出了一幅素默孤寂的淡雅画卷。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的青烟,这烟却不是扶摇直上,而是被风吹得四处飘散,氤氲在村庄的上空和四周,于是整个村庄就似雾似纱,显得朦胧起来。
父母还在雪地里忙碌着的时候,我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村庄里,去做昨天夜里一直想做的事情,不辜负每一片雪花的飘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