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的原野萧索苍凉。一群南迁的雁阵从头顶掠过,将呐喊声撒在空旷的土地上。循声而去,原野上冒出一片星星绿色。哦,那是一群清新脱俗的麦子。
寒露时节,黄豆、玉米、稻子、高粱纷纷归仓,田野空阔而寥落。父亲怀抱笆斗,迈着坚实的步伐,麦粒从他不停摆动的手臂里如雨飞出,落在肥沃的土地上。雪亮的犁铧梳出道道诗行,麦粒钻进波浪的泥土。在秋雨的润泽下,麦针刺破坚硬的土块,指向苍穹。秋阳里,麦苗从点点滴滴到挨挨挤挤,以集体的力量彰显其生存的壮阔。
被安放在冬天的麦子,要面对寒霜重露的压迫与长夜的围困,经受凄风苦雨的考验与冰冻的摧残。同是活生生的生命,我能感受到有血有肉的麦子身体的疼痛与巨大的隐忍。但身逢逆境的麦子像孪生姐妹,相互依偎,彼此扶持,一起加油鼓劲,以磅礴的绿意显示宏大的气场,以莫大的坚忍静候春天的来临。
麦子的身上没有娇气与冷艳,在风霜雨雪中蹈光养晦,铸成松竹梅一样顽强不屈的性格,莲花般洁净的灵魂。在所有的庄稼中,麦子一身傲骨。
麦子最幸福的时刻是冬天落的几场雪。洁净的雪像襁褓裹着麦子。麦子在积雪的呵护下,闻着荠菜的香味酣然入梦。
父亲起个大早,在白雪覆盖的麦地撒一些尿素,给麦子补充营养。农谚云:“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麦子把雪的抚爱与人的善举化作行动,来年结出硕大的麦穗予以回馈。
麦子的豆蔻年华在风吹麦浪的阳春。
冰消雪融,冬去春来。麦子的脚下,泥土松软。“春分春分,麦苗起身。”几场春雨后,渠渠埂埂很快被染绿,清纯的麦苗像喝了油、吃了蜜地疯长。相依相扶、挨挨挤挤的麦子绿遍原野,轰轰烈烈铺向天际。
麦地里,有散发着香气的小蒜,带刺的七七牙,雪花花的荠菜,吹着粉色喇叭的打碗花,戴着紫红花冠的野豌豆……
麦地里,还有飞毛腿蜘蛛,精灵古怪的花斑蝥,一身绿衣的纺织娘……
麦田,蜂闹蝶舞,成团的小飞虫欢聚一堂,蓝天衬着纱巾似的云朵。云雀悬浮在半空中歌唱,成群的燕子演绎着千姿百态的舞蹈,呼应着时起时落的暮鼓蛙鸣。
面对一大片牵牵连连、接天连地,在风中时起时伏、沸腾起舞的麦子,脑海里总是情不自禁,浮想联翩。
那是一片没有礁石与暗流的沧海。村庄像漂浮在麦浪中的岛屿,在一阵阵起伏跌宕的浪涛中荡漾。幼时,我们无数次跳进这汪洋中翻滚嬉戏,然后带走一身麦叶的清香。
倘若有薄雾笼罩,麦地别有一番情趣。远处的村庄飘渺如烟,影影绰绰的人影,时起时落的鸡鸣,宛若海市蜃楼。
每一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麦子都是技艺超群的舞者,伴随风神的节拍,翩跹起舞,让人想到暖阳、和风、甘露、汗滴、天籁的声息。
那是童年的我最喜欢的橄榄绿。戴着柳条帽潜伏其中,我就成了一株麦子,跟朝气蓬勃的麦子一起共舞,缠绵的风送来芬芳的味道,满耳都是天籁,满眼都是画意。
风和日丽的日子,麦子快乐地成长着,长高,拔节,绣穗,扬花,灌浆,直至脱胎换骨。
俗语云:“麦怕胎里风,谷怕老来雨。”“寸麦不怕尺水,尺麦但怕寸水。”暴虐的西南风与连绵的雨水,都可能使麦子突然跌倒,让新生的麦穗跌进干瘪与枯槁。一株麦子,一片麦子,乃至一块麦地惨遭不幸。
每值此刻,父亲寝食不安。他时常孤独地站在麦田里,用粗糙的手掌轻抚病怏怏的麦子。
这些麦子浸透了父亲太多的心血。犁地,播种,施肥,除草,打药……父亲那样虔诚,细致入微。他对麦子的深爱远甚于对我们关心。五谷杂粮养活了父亲,然后父亲养活了我们。在我的心里,麦子不仅是我们的恩人,更是我们的亲人。
站在麦地的父亲,像一株精瘦的麦子。
阳光或月下,麦穗从胞衣里一点点鼓出来,芬芳的气息弥散在空气里。风一吹,十里飘香。村庄、河流、道路、树丛、阳光、月色,甚至连梦都是牛乳般的香气。麦子可能有长短不均,胖瘦差异,但每一株麦子都那么精神抖擞,器宇轩昂。
一株株修长的麦子擎举着一根根锋芒乍露的穗子,铺天盖地。
火红的太阳一天天热烈起来,不断锤炼这支稚气的队伍。热风一阵阵吹来,麦浪如潮。布谷声催,飘在村庄前后左右。麦子像刷了一层层油彩似的,田野里遍地金黄,麦香扑面。
收完麦子,父亲把打下的麦粒晒干扬尽。
被碌碡轧过的麦秸变得轻盈如棉,洁净雪亮。苫屋、烤火、床铺、草枕、鞋壳……麦草填满日子的角角落落。
麦子在最热闹的夏季离场,把生活舞台慨然让给稻子、玉米、红薯、大豆、高粱。
离场的麦子一部分步入人间烟火,一部分走进安静的粮仓。
麦子在萧瑟的秋风中播种,在冰霜彻骨里坚忍,在乍暖还寒的春天拔节抽穗,在炎炎夏日灌浆成熟。麦子是诸作物里,唯一经历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的庄稼。麦子的一生是真善美的一生,普通而神圣,朴素而高贵,哺育人的血脉与精神。自古而今,人们把麦子唤作小麦,也尊为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