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乘坐防爆车在黑暗的矿洞里前行。
头上戴着安有矿灯的安全帽,腰间系着五六斤重的紧急呼救设备,眼前是有限的车灯发出的光亮,耳边是汽车行驶的隆隆的杂音。嘈杂而安静。
长达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我沉浸在黑暗和寂静之中,思绪纷飞。
造化。
天工。
人们常常这样惊叹于自然的伟力。
她吐出长河的奔腾不息,她挺起大山的巍峨脊梁,她孕育森林的莽莽苍苍,她绘就大漠的雄浑苍凉,她孕育世间一切生灵……
我喜欢行走。每到一处,那摄人心魄的自然奇观总让我忍不住敬畏、赞叹。
就如现在。
我要直面煤,最原始的等待被开采的煤。
关于煤,我的记忆停留在小时候。
冬日的乡村,白天还好,太阳暖洋洋的,大家笼着袖口,倚着院墙根,要不,就倚着柴火垛,晒太阳。气定神闲,侃侃而谈。可等太阳下了山,冷就无处不在了,脚要一直跺着,否则就会被冻得发麻,奶奶形容那种感觉是“像被猫咬的一样”。我没被猫咬过,却因这句话而意会了一把。这时,煤就要登场了。
煤是早早备好了的。每到秋末农闲时节,卖蜂窝煤的三轮车便会穿梭于各个小巷,车上黑乎乎的,卖煤的人往往也全身黑乎乎的,戴一副线手套,更是黑得彻底,有时候揩个鼻涕、或者往耳朵上夹根烟,都会不小心将黑蹭到脸上,人们也不介意,毕竟,没人会嫌弃能给人带来温暖的煤。
我家的煤总是堆在厨房固定的地方,卖煤人要将煤送往厨房并整齐地摞好。他往往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运煤,像个托盘,一趟二三十个,方便计数。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厨房也黑黢黢的,一趟趟下来,卖煤人的头上、帽子上、肩膀上常常挂着“屋衣”。“屋衣”,那不过是油烟、灰尘和蜘蛛网共同作用的结果,却被庄户人取了个亲切而浪漫的名字,是呵,让人安身立命的房屋,哪里有一丝不惹人爱呢?
给蜂窝煤炉子生火是必备技能。要把炉膛里的蜂窝煤引燃,得先铺垫,让炉膛底先有底火。从灶膛里锄一点未燃尽的木柴,或者从柴火垛上揪一把麦秸,又或者丢进去几个棒子核再倒上点汽油,点燃,底火便成了。再放煤,很快,煤便燃烧起来。小时候的我曾将顺序弄反,生火总不成功。知识有限却爱较真的我,致力于搞清楚“为什么”,最终屈服于家人的“经验”。
回忆,能帮助人向内探寻,看见从前没看见的。从前的经历,对今天的我来说,是熟悉而陌生的。就像“屋衣”,不再是那个表面的脏的存在,而是对生活的接纳与热爱;就像庄户人当然解答不了“火为什么只往上烧”的科学命题,可当我再把思绪生发出去,会发现,神奇的是,我们祖祖辈辈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往往蕴藏着他们说不明白的科学道理。
瞧,平凡的生活,是不是处处有深意?
那些接纳着、享用着、创造着平凡生活的人们,是不是值得最真诚的敬意?
我想起了当矿工的孙少平,想起了那个在命运里挣扎、奋斗的强者。他就像一颗丢在石缝里的种子,拼命向上生长,坚韧而充满生命力。
作家是敏感、细腻、善于深刻思考的人群,他们总能将人们看见却没有看见的事情和细节诉诸笔墨。路遥便是带着一颗敏感的心,带着对天下苍生的同情,去发现、去写作,用深厚的人文情怀,写出了平凡人的伟大,深刻而触动人心。
孙少平的生长之地是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辽阔粗犷的大西北,那里释放着蓬勃向上的精神和强健雄劲的阳刚之力,以及来自旷古,久远、苍茫、旺盛的生命生长之力。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平凡而伟大的人民,以生生不息的繁衍和百折不挠的精神追求,塑造了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行走在这里,会感悟到自然表象之下的一种强大的美感力量、人的力量。
人的力量不容小觑。所谓奇迹,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平凡人前赴后继、不断努力的结果。
终于到达120多米深的作业面。灯火通明,大型采煤机在电脑的操控下,霸气前行,转动的齿轮如巨兽的利牙,咬噬着比城墙还厚实的煤层。为方便作业,矿工们往往把煤层划分成一个个区域,像街道纵横的城市街区。这仅仅是一个平面。如果我们拥有透视眼,截取矿井的纵断面,那将会看到一个更加震撼的场景。整个矿井如同深埋在地底的耸立的高楼,每个楼层都有矿工在按着街区巷道在一点点地开采、运输,当一个巷道采空,楼板自然塌陷。支撑每一层楼板的,过去是专门留下不采的煤柱,后来是人工焊接树立的钢柱,再后来是液压支架。陪同参观的国家能源集团神东锦界煤矿矿长李永勤骄傲地向我们展示煤矿工人们勇于尝试、细心求证、反复试验、摸索出来的成果,“这个工作面回采总长度5190米,采用无煤柱沿空留巷技术后,能够将煤全部开采干净,较常规工作面可多回收煤炭27万吨左右,可以有效提高资源利用率,防止采空区自燃。”
采空,不浪费一方煤,是对大自然馈赠最深情的敬畏。
建造、坍塌。人的力量一再大显身手。井下,是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井上,则是芳草萋萋、树影婆娑,一幅山清水秀、岁月静好的画面。
面前的这座矿山,不,这个曾经的煤矿沉陷区,在这初秋时刻,用一步一景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观山,苍翠葱茏、文质彬彬;看水,清澈似镜、波光潋滟;入田,硕果累累、唇齿飘香。最令人讶异的是,煤矿人的人文情怀。这里修了一条步道,每隔几米,便镶有一块铜踏板,上面镌刻着:46亿年前地球形成;“中国”一词最早见于西周初年的青铜器“何尊”的铭文,铭文原文为“宅兹中国”;公元前1150年,周文王颁布《伐崇令》规定:“毋坏屋,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如不如令者,死无赦。”此法距今已有3100多年,是世界最早的环境保护法。……一路走来,眼前充盈的是草木茂盛、姹紫嫣红的风景,脚下镌刻的是一步步前进的人类文明。就连太阳能路灯的灯箱上,都按着“山水林田湖草沙”的分类,绘制着相关诗词,十分应景。“水满平川月满船,船轻撑入藕花边。”好一个清秀俊逸的江南!
你能想象,这个地处蒙、陕、晋三省区能源富集区、总产能超过2亿吨的神东煤炭集团,位于毛乌素沙漠边缘,在上世纪80年代初建之时,不治沙就站不住脚的情形吗?
那时的风沙有多大?老一代神东人说,晚上睡觉都住在临时搭的棚子里,沙尘暴一来,跟打机关枪一样,大伙睡觉时都得在脸上盖一张报纸,第二天早上嘴里面都是沙子。做工程、打巷道,遇到流沙就过不去,你往出挖,它往下流。而那些金贵的液压设备、精密仪器,一有沙粒进去,设备就老坏。
治沙!环境保护与煤矿开发一定要同步。
神东人深知,煤在亿万年前,就是一棵树,是一片林,是郁郁葱葱,是生机勃勃。“大自然给了我们人类最珍贵的馈赠,我们要再还给地球一片森林。”
于是,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神东人建成了100万亩生态林基地,建成了一批国家级绿色矿山。
在自然面前,人是何其渺小,又何其伟大。每每看到一项项人间奇迹,一股生而为人的骄傲,油然而生。
人类起源于自然、生存于自然、发展于自然。追求和谐相处,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中国古代哲学就是一种以“天人合一”为其基点的生态哲学,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中华民族的普遍共识,“取之以煤,还之以木”,剩下的,就交给时间。
时间推着我来到了冬天。一夜大雪,梦里回到了小时候。炉膛里的煤在尽情燃烧,炉子上水壶呼呼吹着热气,炉子口烤着白天踩雪湿了的棉鞋,窗外是伸展着光秃秃枝桠的枣树,远处的河堤上是一排排挺立的杨树,如同衔枚的士兵,静待声势浩大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