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汉的黍和粟种了八千年……
某年某月某日,兴隆洼镇蒋家皮影戏班老蒋唱了一出关公戏,“……关某下马进古城,浑身无力两膀疼……”唱得众人声泪俱下,梳着“簪落子”的祖母眼泪流得尤其多。
祖母说,“给蒋先生蒸豆包,蒸大黄米豆包!”
大黄米就是黍。蒸出粘豆包来,又黄又粘。要说黄,比黄金不差分毫,要说粘,软糯弹牙,劲道可口。
豆包蒸出来,晾上20分钟,灯光下一照,粘豆包金黄的表面映出祖母抹着榆树皮水的“簪落子”。
祖母对着黄米豆包顾影自怜,想起几十年前披着红盖头踩着年糕上炕的事儿。
年糕也是黍蒸成的。
年糕的黄哦,映着初嫁姑娘刚绞过的脸。她嫣然一笑,那是她人生中最开心、最会心的一笑。
从此,她变成张家的媳妇儿。
她从舀一碗黄米开始,把艰难的日子淘净,把日子里的沙石漂洗出去,把日子如豆馅儿般团进黄米面里。她拉着风匣,蒸着黄米豆包,心里跑过来一只只黍子地里的小兔子,让她不安。黄米面真难侍候,火大火小都难蒸成一锅好豆包。蒸不好一锅豆包,让东院二婶笑话也就罢了,可是,孩子们失望的眼神怎么忍受呢?
祖母嘱咐儿媳妇,出锅的第一个豆包敬给“田地老爷”,出锅的第二个豆包要敬“大爪子”,那是老蒋供奉的影戏之神,第三个热气腾腾的豆包才端给了老蒋。老蒋夹了一块荤油,涂在碗里,化为珍珠,在碗里浮动,映出了油灯的光。老蒋用箸夹下豆包的十分之一,蘸了荤油,塞到嘴里,喉头便发出“咕咚”的声响。
祖母说,唱戏是累活计,身子乏,蒋先生要多吃,吃粘干粮浑身有劲儿,
老蒋说,这粘干粮吃着真得劲儿。
祖母说,这碗豆包给关公吃,关公是不是就能跨过险关呢?她始终觉得一粒米能救天下的好人。
要说粟,那是干妈的“标签”呢。粟就是小米,干妈的小名叫小米。
幼年时,我常常于午夜惊叫。干妈翻开我的眼皮,瞅了片刻,就有了办法。
月黑风高夜,干妈端了一碗小米,不多不少,与碗沿儿齐平。出了院门,走一步喊一声,走两步喊两句,不多不少,走了一百步,喊了一百声,刚好走到村中的水井边,对着水井口又连喊三声,米碗放下,米已陷下一半……干妈相信,一粒米能说服邪祟。
干妈年轻时,村里人说,丫头做的小米饭,你就放心咀嚼吧,绝不会硌了槽牙。村里人夸赞一个女人贤惠能干,就说她会做小米干饭,水放得合适,火候把控在当口,吃着舒坦。村里的妇女擅长用一碗小米饭留住别人口碑。
吃一碗香甜的小米饭,不顺心的日子就顺着门前老哈河的水流走了。
干妈当时也在村中人啧啧称赞声中出嫁了。她嫁给了蒙古族男人根敦儿,蒙汉联姻,传为佳话。
根敦儿会唱会跳“呼图格沁”。进屋就陪岳父吃小米饭,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干妈说,根敦儿,要觉得小米饭好吃,给爹来段“呼图格沁”吧。
根敦儿说来就来,化作白老头形状,眯眼摇身,若有所思。唱词如老哈河水汹涌而出。
唱词一:敖汉的东方有座山,有个陶人住在山间,陶人无名也无姓。
唱词二:敖汉的东方有座山,山坡上下是良田,爱吃蒸糕多种黍,多种粟谷捞干饭。
唱词三:敖汉的东方有座山,山不高来也不偏,山人跟着太阳走,一走走了八千年。
……
翻过了努鲁尔虎山的133个山头,又涉过了老哈河的55道弯儿,踏过科尔沁沙地上128个塔拉。一个山头一个故事,一道弯儿里一个说法,一个塔拉一种习惯。
数千年前,人们吃了粟米粥、黍米糕,浑身发出火一样的光芒……
我常夹着半块豆包,口中吟诵:“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梦见山里的陶人唱道:“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穈维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以归肇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