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是缥缈、浸润和游移的,于山间和画纸上。
一缕雾霭,一团山岚,一片看不清的朦胧水气。对于山而言,是仙气和意境;对于人而言,是气象和气质。
所以,大山有烟云,古人画上有烟云,大师神韵有烟云……烟云是人间万千气象和梦境的组合。
烟云可以孕育、滋润什么?或者说,哪些东西需要烟云供养?
茶,需要烟云供养。烟云能滋养一片叶子,水雾浸润,慢慢渗透。这样的一片叶子,叫新茶。脱水,炒青后如虫蜷缩,茶遇水后慢慢舒展、张开。一大片叶子起伏在山冈,水润的叶子,碧绿的叶子,清凉的叶子。茶是烟云孕育出的,是烟云之子,茶山青青,叶色碧碧,烟云在茶树间风起云涌,因势赋形。
那年访雁荡,在飞泉流瀑,蔽天荫凉间徜徉,晚来住山下农家小舍。晨起,从窗户往外面看,天刚亮,已有茶农在梯田上采茶,四周云雾缭绕,薄雾清风。茶山寂静,似乎有云雾流动的嘤嘤之声。离开小镇时,回望那烟云曼妙的山坡,真想灌一瓶云雾,带下山去。
喝云雾茶时,想到云蒸雾绕的山间,一大片轻荡荡的烟云,在茶树间缭绕,风来烟云散去,风去烟云聚合,际会山间水气。
山石,需要烟云供养。烟云能滋养一尊山石,黄山石、武夷石、雁荡石……云有石相伴,石竹、石笋、石柱、石峰,显得空灵。石有烟云滋养更水润清凉,夏天在南方的山中,我用双手在一块黄褐色的石头上抚摸,摸到一手的沁凉,一手的潮湿,细细端详手心,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细细烟云,从手心蒸腾消失。
石上青苔,也是由烟云滋润而出。饱吸水分的青绿苔癣,是石的胎痣。
竹园,需要烟云供养。我上班路过一个大院的后门围墙,院里有一片竹园,平时经过,竹木清芬,春天有小笋亭亭钻出土层。尤其是到了雨天,还会有一层淡淡的雾气溢出围墙,我常仰头看那院内绿竹,正是这一墙而隔,涵了这一片烟云供养。
宋代韩拙《山水纯全集》中说:“春云如白鹤,其体闲逸,和而舒畅也。夏云如奇峰,其势阴郁,浓淡叆叇而无定也。秋云如轻浪飘零,或若兜罗之状,廓静而清明。冬云澄墨惨翳,示其玄溟之色,昏寒而深重。”
烟,是雾霭、山岚,或烟云蒸腾,或烟云缥缈,或烟云笼罩,在牵引着山势的走向,有烟云的遮挡,山色彰显出气势。
两种成分的营养或养分,让那些被浸润过的对象,气象生动,神态饱满。
在江南,气候潮湿,温度升高,烟云便容易聚合产生,升降、移动,四处弥散。黄梅雨时节,田野、城池、树木和房屋,被烟云笼罩。
我是一个离不开家乡的人,出门三五日便想着回去,需要一方水土温润的烟云滋养。
在那座滨江古城里,有我身体和灵魂所需要的养分。感到头晕目眩时,我会到古城河边走走,看老柳烟云,呼吸湿润水气。在生活中走得累了,便钻进600多年的老园林里,看荷池聚雾,瓦檐生烟,呼吸古树吐露而出的晨昏烟岚,沉浸在一园子弥漫的细雨云雾中,感到神清气爽,精神了许多。
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一株缺水的植物,需要烟云的润泽。温润与潮湿,氛围与精神,慢慢浸透、缓缓漫过。
水墨丹青需要烟云供养。一幅画,无论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还是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纸页上有烟云,风起云涌,水气氤氲,似乎能闻到湿漉漉,水的气息。云在山间,烟在江上,一派烟云,把宣纸上的那些树,那些房屋,那些人……保鲜了数百年。
山、水、石、树、花……需要烟云,一个画家更需要烟云。明代陈继儒《妮古录》中说:“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无疾而逝,盖画中烟云供养也。”画中烟云,降火去燥,润肺安神,怡情养性。大师都是一些特立独行的人,有着自己的操守和才情。
烟云供养,不仅在山间和纸上。一座村庄,也需要草木清新的烟云供养。我曾拜访水乡腹地,一座藕花深处的普通村落,硕大荷叶,浮玉剔透,花香、水香、米香……四处流动,水气氤氲。访友需坐船。最妙时,当在万绿丛中,船在动,村庄也在动;人与岸,岸与船,回望岸上,一农人,荷锄滴露,立于旷野。这样一幅现实版的“世外桃源”,人行三五里路,忽逢古村,缘溪行,有小墅农舍,一泓碧水,夹岸菜花缤纷……我喜欢这样的地方,草木叠翠,神态怡然,当然还有一份内心的烟云供养。
性情得到烟云供养的人,他的生命态度与生活方式,如烟云一样飘逸、轻盈,一派水墨写意的山水真性情。
烟云供养,对应人间烟火。一个相对完美主义者,既要有烟云供养的轻盈飘逸,内在的平和坦荡,又不失人间烟火的满面尘灰,脚踏实地的脉脉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