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时,故园里的一棵树安放到哪儿?
前几年,一张真实的照片让我感动,在库区,一个中年男人,在告别祖屋时,将门前的一棵小桃树挖起,装进背篓里,准备带到新家。
淹没的水,会将所有的痕迹抹去。
他这是舍不得将树丢下,连同对祖辈割舍不下的情感。如果将树丢下了,几十年岁月光阴里的点点滴滴:开心,或者烦恼;激动时的大笑与神伤时的眼泪;赏花时节和流汗的日子……也就丢了。
枝叶开散的小桃树,在男人的背篓里,桃树枝像麋鹿一样的角,四下里展开。远远望去,男人也变成了一只头顶花瓣的雄性麋鹿。
一个男人做一只鹿,他要在水草丰茂的水淖追逐,他要懂得,有所舍弃时,哪些是要放下,哪些是保留并带走的。
一棵树,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这个男人属于前一种。树有经济价值,更附带情感价值,从照片看,这个老实的农民,有实用的经济头脑和不算低的聚散情商。
估计那时他还清贫,更有故土难舍的成分,一件东西日日用久了,景物天天看惯了,都带着感情和体温,真的舍不得丢下。
也许此番还有另一层意思:乡人也风雅,骨子里有浪漫基因,爱美,亦爱花,在意这棵小桃树和它枝上清亮的缤纷。
树,是几年前长出来的,不知哪个夏日黄昏,人倚门框,啃一只大黄桃,桃子吃完,随手把核扔了。浅黄色的核,在地上骨碌翻了个身,附着虚松的土,遇到适宜的地气和水分,便爆出一棵亭亭的小树。在这个乡下男人眼里,春天的小桃树就应该是亮丽动人,粉嘟嘟的桃花,将山墙屋脊,灼灼映亮。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平常光景里日升日落。不曾想到,故乡情感的纽带,到最后,是与一棵树联系在一起。有风、有雨;有春花、秋月;有鸟鸣、惊雷;有嫩芽和落叶……男人还曾捧过一只大碗,坐在门槛上吃饭;霜染草木的土路上,留下弯弯脚印走过的痕迹。
那棵小桃树,混沌不知人间事,根须上的泥土还是新鲜的,满枝的粉色小桃花,隔着时空,依然灿灿绽开。
假如老宅的生活与草木相依偎,有没有想到过,离开衣胞地时,带走一棵树?
和这个中年男人一样,我也曾搬过家,当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时,许多东西难以丢下。为留住往日时光,我把原先一套旧家具中的两个橱柜搬进新书房,那些旧书也被我一并打包带走,舍不得扔掉。我搬家,虽没有房前屋后一棵树,却也有一棵长在大花盆里的吉祥树。树是我七八年前,从花木市场买回来的,养了一段时间后,打不起精气神,叶子慢慢掉落,眼看快要枯萎,我赶紧治虫、喷水、修剪、通风……小心伺候,后来有了起色,长到比一个成年人还高。离开时,我把它搬出老楼,又搬上高楼,与其它物什一道,安然抵达新居。
当一个人搬家,住到别处,房前屋后的一棵树,让他牵挂,尚没有找到解决方法时,乡情一时无处安放。
或许,在这个男人眼里,与故乡永别时,钱财、家具、衣物要带上,树也要带上。背上这棵小桃树上路,与老屋桃花的记忆,一起收藏。
小桃树在故土,与祖屋站成一个点与屋背、山墙的关系,站成让人过目难忘村居风景。
一个家,有一种独特气息,老家有老家的气息、故土气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知道。
从前日子的阳光经纬,渗透在每一片叶面上,脉络清晰。枝上,栖息过山中的鸟,只是那只鸟再也找不回了,无法回到从前的院坝。草木光阴,再也回不到从前,树却记得风中每一只路过的鸟。
故园之上,生存空间,弯腰的农人种菜蔬与稻麦,也栽下树。偌大的故乡,天圆地方,宛若一只容器,盛过清水、空气,也盛过阳光、露珠,盛过飘渺歌声,也盛过袅袅炊烟。
回头一望,背上的小桃树,是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故乡一起上路,对走远生活的流连与回望。倘若小桃树被栽到新的家园,它是一件旧物,承载着朴素记忆与深沉情愫。
让我动容的是,在那个即将消失的空间里,这个男人带走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