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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黄骠马 (节选)

雪山牧场 李昊天 摄
  □阿尼苏

  一天夜里,我走进了老牧人家的院子。他住在毕勒古泰山脚。他正坐在台阶上抽旱烟,几十只羊在黑暗中发出“咩咩”声。我说:“我又梦到河流和黄骠马了,与您那天描述的场景一模一样。”他叹了口气。我接着说:“我儿子乌日根4岁那年,我受伤了,还是您教他学的骑马,一转眼20年过去了。现在他人没了,那匹黄骠马也不知所终。”他依旧没有说话。我起身要离开时,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那天阳光太刺眼了,什么都看不清啊。”

  那天确实异常闷热,眼前的景物泛着一层白光。乌日根去西日嘎河边给黄骠马洗澡,却再也没回来。3天后,他溺水的身体被南边村子的牧人发现,并报了警。半个月后,本就心脏不好的妻子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整日沉浸在绝望中,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有一天,我爬上毕勒古泰山顶,往南望去,隐约看到了乌日根的身影。他牵着黄骠马,沿着蜿蜒的河边走去……

  下山的路上,我碰到了老牧人。我说:“刚才我看到乌日根了。”老牧人的脸上露出忧伤的神色。他抱着我哭起来。他说:“将来我们都会去‘德巴占’报到。”

  日子被无限拉长了。我把剩下的两匹马送给了外村的亲戚。这两匹马和那匹黄骠马是儿子的最爱。每次看到它们,我都悲从中来。后来,我把十几头牛也卖了。我成日沿着河边走,走到筋疲力尽,然后回家倒在炕上沉沉睡去。

  夏末一天清晨,天气微凉。我碰到了老牧人。他拉着牛车往东走,牛车上躺着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比乌日根大十几岁,10年前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他本就老来得子,这一下全家垮掉了。他的妻子前年因病走了。此刻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跟我说:“儿子最近又严重了,去旗医院看看。”我犹豫着问:“那羊群谁看管?”他说:“已经卖了。”我无奈地点头。

  我再次爬上毕勒古泰山顶。乌日根出事那天,一个年轻牧人看到老牧人站在山顶。从山顶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天际,包括乌日根消失的那个河湾。乌日根经常在河湾刷洗黄骠马漂亮的脊背。我问老牧人:“看到我儿子了吗?”他说:“眼前一片白,什么也看不清。”

  我不敢相信一个小伙子会被浅浅的河水淹死。

  秋天来临,草原更加荒凉了。我去买酒时,从几十米开外,看到商店门口几个年轻人围着一辆白色轿车站着。希日呼坐在驾驶位,煞有介事地跟他们聊着。希日呼看到我,关上车窗,急匆匆地开走了。几个年轻人继续谈论希日呼。有人说:“这小子啥都干,据说这两年倒腾马赚了不少钱。”

  我沿着河边继续走,秋季的水位已经下去不少,有的地方露出了河底的石头。这时,曾经告诉我看到老牧人的年轻牧人来了。我说:“老牧人没有看到。”他说:“也许吧,那几天真是半块云彩也没有。那匹黄骠马再也没回来吗?”我说:“不可能回来了。”他说:“乌日根把那匹马照顾得太好了,去年还有人想高价买他的马,他坚决不同意,说这匹马就是他的命。”

  年轻牧人骑马走后,我突然决定去寻找那匹黄骠马。

  一夜过后,我背上行囊,沿着河边向南走去。黄骠马最熟悉这条河了,它不会离开这条河。阵阵秋风袭来,无边无际的山地草原展现在我眼前。每当我走过一个村庄就会询问有没有看到过黄骠马。可我走了整整一个秋天,也没有找到。

  回到家,我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和院子,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再次回到了过去,每天喝酒度日。

  初冬的一天,年轻牧人开着拖拉机,带着村里的几个小伙子来到我家院门口。他们二话不说把两吨煤卸在院子里。我掏出钱,他们不要。几天后,村主任又带头给我送来了米面。我说:“我不需要这些了,还是给老牧人吧。”村主任说:“老牧人不知从哪弄到了一些钱,已经带孩子转到市医院看病了,今天冬天不回来了。”我站在院子里,感到迷茫。

  转眼到了春天,我的生活没什么变化。为了继续生活下去,我买了十几只羊。我不能辜负对我好的这些人。我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一天夜里,我从电视里看到,一个记者正在采访一家马场的经理。他们身后的铁柱上拴着三匹马,其中一匹跟我儿子的黄骠马一模一样。黄骠马突然瞅向镜头,我们四目相对。我确定,它就是丢失的黄骠马。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我走进派出所说明了情况。派出所有两名警察,一名警察出去执勤了,另一名年轻的警察认识我。我说:“孩子啊,你一定要相信叔叔的眼神。”他问:“您还记得是哪个频道,什么节目吗?”我全然不记得了。他打开电视机,用遥控器转换频道,让我仔细看左上角的图标。我终于指出了一个图标。他说:“叔,我不换台,紧盯这个频道,等待重播。您先回去休息。”

  我没有回家,坐在电视机前,一刻也不敢动。时间过得很慢,出去执勤的警察也回来了。两名警察一起陪我看电视。窗外的春风卷起了黄沙。中午,电视上终于重播了昨晚的节目。年轻警察赶紧开始做笔记,另一个用手机拍电视屏幕。当那匹马再次出现时,我惊呼起来:“绝对错不了,这就是我儿子的黄骠马啊!”节目很快就播完了。年轻警察跟我说:“叔,我们了解情况了,我们联系电视台,进一步核实情况。”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屋里进来两个牧民,一个说丢了几头牛,另一个说家里老人病了……

  我走出了派出所。人们都在忙着各种重要的事情,我却为了一匹丢失一年的马在为难警察。想到这,我悄悄地走回了家。

  黄昏时分,我再次走进派出所。没等我开口,年轻警察就说:“叔,已经联系上马场经理了,经理说那匹马是从一个生意人手里买的,但那个生意人暂时联系不上,而且这个生意人也是从另一个生意人手里买的马,手续都很齐全,并不是捡到或被收养的马,您再等等。”我说:“孩子,我来不是为了询问黄骠马的下落。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放下了,你们也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当青草慢慢长起来时,飞扬的黄沙也就停歇了。在西日嘎草原上,真正的春天总是来得晚。等草再长起来一些,我就可以牧羊了。村里又有几个年轻人买了轿车,他们开着车窗,欢呼着奔向城镇。我一天又一天,机械地盘算着日子。我想着,以后就这样过下去吧。我也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夏季到来时,我突然晕倒在羊圈里。这个感觉很奇怪,身体就像棉花一样松软,起初能看到天空和土路,接着什么也看不清了。我的意识在引擎声中苏醒过来。村里的年轻人开着轿车,把我拉到了医院。在医院治疗几天后,我才恢复了一点体力。

  我出院后回到村里,开始放羊。亲戚把原来的两匹马送过来了,我重新骑在了马背上。西日嘎山地草原没有任何变化,始终保持着自然的形态,这片草原,这条河,还有身边的牲畜与我呼应。我们之间产生了奇妙的连接,分不清彼此。也许是因为我经历了一场灾难,在巨大的悲苦中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都会被看不见的荆棘刺伤,才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风景。我从心底感谢牧民们对我的帮助。

  我不再询问黄骠马的下落了,有些失去的东西,也许暂时消失,但迟早会自己回来。村里的沙土路上,已经看不见希日呼的白色轿车,老牧人的院子也空空荡荡的。

  我爬上了毕勒古泰山,眼前是绿色的草原,河流正在阳光下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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