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地下在冒气!”乡下的王叔睡在草坡上,他这样惊叫着对我说。
王叔说,这就是地气,地也有嘴,地也像人一样呼吸呢。这是他认定的道理。
王叔是留守在老家村子里的老人,我常常回去陪他。在我心里,王叔匍匐在土里的小小身子,贯通着地气,地气里生长出的庄稼,养育着乡人、城里人。
王叔也是腾在我心里的一口气,他是老家乡野里吐纳出的一股地气,混合在草木气息里,成为一种袅袅飘动的乡愁。
酷暑时节,大地滚烫,一场狂风骤雨,让干渴大地急急吞下天降雨水。正是稻子沉甸甸下垂的成熟季节,我和王叔在稻田边走动,浓浓稻香从金黄的田野里升腾,一瞬间贯通了肺腑。王叔拍拍胸脯,大口呼吸,他说,你看,地气又钻出来了。
王叔的背有些驼,与风吹大地尘沙形成山丘有些类似。像王叔这样的老庄稼人,对地气有着骨子里的敏感。那年天旱,稻田里龟裂成一个个窟窿,从窟窿里蹿上来的阵阵热浪,如一个人粗重疲惫的喘息。王叔后来对我说,他也感觉到了地气。
地气是地中之气,是大地山川赋予的精华灵气。在苍茫的天地间,大地上的地气缓缓上升,化为云,变为雨水,在这样循环的蒸腾反复间,天地间弥漫着浩浩地气。
我去一个林木参天的古道漫游,包浆浸透的石板路,被人与牲畜的脚步磨得起了小坑小槽。遥想当年,驮运盐巴茶叶桐油的骡马,被人吆喝着在云天之下赶路,“踏踏踏”的足音萦绕在寂静群山里。而今我行走在古道,群山深处,只有松涛阵阵,在想象中的渺渺地气里,浮现起那些赶路先人的身影,让我有了庄生梦见蝴蝶的恍惚。
在古镇的老房子里,行动不便的87岁的许大爷斜躺在床上,目光怔怔地盯着房梁上的蜘蛛网。许大爷住在祖传的老房子里,那天我进了老屋,感觉有一股湿润气流氤氲房间,凉气浸入肌肤里。那些木质老家具,我摸上一把,掌心里有了霉绿色。在这经年的地气里,老家具也发霉了。许大爷执意不搬走,他就一句话,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接地气。
我喜欢行走在山野的荒芜之路上。和我同样爱野外徒步的老牟,穿一双草鞋徒步,称那些茅草覆盖荆棘丛生的土路为“毛狗路”,意思是乡野土狗行走的小路野径。那年秋天,我和老牟在这样的“毛狗路”上相遇,尔后常邀约结伴同行,后来成为知交。
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山野道上行走,我和老牟时常陷入一路无言的沉默,却从未觉得尴尬。在白露过后的季节里,老牟喜欢持一根木棍,他走在前面用木棍拨开婆娑草木丛开路,有时可以听见露水从草丛间淌落的声音,与荷叶上随风摇落的水珠声音是一样的。有一次老牟把头伸向草尖舔露水,他欢喜地说:“这露水有甜味。”我和老牟在一个山道上行走,遇到一棵古水杉树,龙骨虬枝,直耸苍天,树高约35米,胸径约2.5米,冠幅达22米,树龄有500多年,据说它是世界上树龄最大、胸径最粗的水杉母树。晚上,我和老牟把随身带的帐篷搭在树旁,决定在那里睡上一夜。那正是中秋节后,半夜醒来,一轮玉盘满月浮在蓝汪汪湖水般的天空,望远山树如浓墨,身旁这棵水杉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盘卧而踞的树根下,似有股股地气蹿动。
去年,老牟和妻子去上海了,这样一个接地气的友人走了,我心里好生空落。而今我独自行走在山道上,有时故人忽上心头,我就靠在一棵树边吮吸着地气,给老牟发去寥寥几个字:“老牟,我在山里想你了。”后来感觉这样的信息实在有些矫情,于是我就面对空旷深谷打开肺叶大喊几嗓子,空谷传来回音。想一想这人世,结伴而行只是一段匆匆行程,更多的时光是散落四方,各为生计前程奔忙。悄然想念了,就会在时空之下盘腿而坐,遥遥相望中,袅袅地气贯通了心头。
一个人行走于世,生命要接通天地之间的地气才丰盈饱满。大地万物,也要靠地气滋润方能勃勃生机。
地气,也是人间烟火气,它最抚凡人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