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片草原,我一无所有。”人们总喜欢用诗意的语言来表达感受,因为诗的语言高度凝练、生动形象,又富于鲜明的节奏和韵律。说“一无所有”,就是一种诗意的表达,其实,有了这片草原,已经拥有了一切。
京畿之北,锡林郭勒,从地理方位上讲,正是北疆。
20余万平方公里的浩荡辽阔,110余万勤劳智慧的各族儿女,1100余公里边境线上绵延着的钢铁意志,这里涵养了万千气象的生态景观,融合了多姿多彩的传统文化,沉淀了可上溯至远古文明演进的足迹,回响着荒原上各民族你来我往“哒哒”的马蹄声,也铺展着由传统而现代华丽蜕变的画卷。
这片土地以草原而著称,美丽、辽阔,我想不出更多的词汇,就认下它的美丽辽阔吧。由西向东,依次有荒漠草原、典型草原、草甸草原。人有人的性格,草原也有草原的性格。荒漠草原,生得坚韧倔强,沙地土质贫瘠,不肯施舍丰腴的地力,雨水更是吝啬,润物无声的细雨只是在传说中,可是那些沙地上的草类却不肯低头,春天里也要艰难地孕育生命,夏天里也要瘦弱地生长一季,走不出的轮回,却有看得见的生命。典型草原含蓄内敛,家有小财却不露富,闷着头自顾自地生长,草长莺飞,换得一季富足。而草甸草原却像豪门大户,绝不掩饰自家的富足,青草肆无忌惮地生长,野花肆无忌惮地开放,黄一季、红一季、紫一季的芳华无际。
要写这片草原的丰饶吗?写不尽,一己之力,哪堪此重任,上千种的花草树木,以它们的姿态讲述着生命的延续,也讲述着生命的凛冽与繁盛,那些野花野草是坚韧、是欢喜、是感恩,是春雨夏日中欢呼着舞动着的生长,是秋风冬雪中荒芜着沉寂着的等待,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数不尽,草原上有数不尽的牛马驼羊,几百年,还是几千年,它们已成为草地的一部分。草地中有上百种的鸟类,上百种的野生动物,且不说它们如何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栖息、繁衍,仅一只蝴蝶、一只闪着金属光泽的甲虫,都尽情展示着生命的美好。所有的生命都在自由呼吸、肆意生长、勇敢表达。
锡林郭勒的地势东南高西北低,东部、北部、南部多低山丘陵,与乌珠穆沁草原相接的,已是大兴安岭的余脉,林木葱郁,芳草萋萋。我喜欢乌珠穆沁草原,平缓的草原与和缓的山丘恰到好处地牵牵连连,是的,那些山丘和缓温柔,无论长着草,还是盖着雪,都能把最柔美的一面展示出来。而西部的苏尼特草原,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坦荡到天边,寂寞到天边。横亘中西部的是浑善达克沙地,当地人把这片沙地唤作“孤驹”,如今,浑善达克沙地歼灭战的号角已经吹响,这匹孤傲的马驹正在被套上笼头,勒紧缰绳,收敛着肆意的步伐。
锡林郭勒深居内陆,高原地貌,温带大陆性气候,难以汇聚成大河奔流,但是有地下水出露,有天然降水的补给,在草原上也发育了万千星星般的湖泊和绸带般的内流河。锡林郭勒,以河为名,淙淙流淌的锡林河,是锡林人心中的母亲河,乌拉盖河九曲盘桓,是天赐的黄金水道,大水滦河环抱着南部的沙地草原,像是母亲抱着婴孩悠啊悠啊,还有恩格尔河、巴拉格尔高勒河,这些带着生命律动的河流湖泊,在茫茫草原原本的浩荡之气中切入了些许的温婉。
这20余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走进去,却走不出,我们会困在时光的隧道里,流连忘返。沿着那条历史的长河回溯,一不留神,竟走到了5万年前,一个深藏在东乌珠穆沁旗西部叫作金斯太的天然洞穴,依序埋藏着旧石器时代中晚期至青铜器时代的文化遗存,依稀是人类踯躅而行的时光印记。东胡、匈奴、乌桓、鲜卑、契丹、突厥等游牧民族,渐次退去,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突厥石人、契丹墓葬等古迹,在后人的凭吊中诉说着过往。公元1260年,忽必烈在开平府定都,建立元朝。这座都城坐落于正蓝旗金莲川上、闪电河畔,这座兴亡忽焉的都城就像它的本命王朝,瞬忽而已,只留下一座王城的断壁残垣。但是这段历史却是一个一统与包容的历史,是民族交融、文化融合的历史。秋风渐起,秋草的荒芜叠加无尽的落寞,你懂那种忧伤。可每到夏季,川上金莲花盛开,遍地金黄,旺盛蓬勃的生命在无声的欢呼,沉睡的历史却无法醒来。公元1410年,明成祖朱棣率军北伐,在苏尼特草原誓师,勒石以铭,留下了刻有历史印记的“玄石坡”……岁月更迭,过眼烟云,不变的唯有生生不息。
牧野上的人啊,他们在绿野长歌里走了千年,在酷暑严寒里走了千年,他们的骏马跑不出浩瀚如海的草原,他们的心却装得下浩瀚如海的草原。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个古老的命题,可草原上的牧人早早就知晓了答案,他们熟知自然的法则,在敬畏中寻求与自然和谐共生,自然也接纳了他们的智慧、坚韧和善良,他们识得天上的云、地上的草、远方的山,他们知道这个夏季雨会不会来,知道这个冬季雪会不会覆盖大地。他们的基因里天然地钤印着浪漫与激情,他们能歌善舞,他们心灵手巧,那些寻常的毡毛、皮革,甚至荒漠里的沙粒,都可以成为作画的原材料,闪着聪慧灵性的光。他们会用铿锵激昂的长诗赞美一切他们要赞美的,他们会用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写下一篇篇长长的故事。你能相信吗,他们中的许多人,只是上马拿起套马杆、下马就能拿起笔的普普通通的牧人。他们把善良交给了自己的血脉,代代相传。那种善良在额吉迎风飘起的白发中,在额吉捧起你的额头轻轻地一吻中,在阿爸抱着马头絮絮低语的那一刻中,他们会吟唱一首叫作“陶艾格”的古歌劝说母羊认下遗弃的羊羔,他们当然就会为那些失去护佑的孩子敞开温暖的怀抱,他们把这些孩子叫作“国家的孩子”,大爱无私,大爱无疆。这就是草原上的人们,他们的胸怀已如草原浩荡辽阔。
游牧文化,地老天荒却渐行渐远。勒勒车走啊走啊,走进了画里,走进了挂在墙上的照片里。蒙古包在美丽的夏天还是要住的,牧人们知道,那样可以让生命紧贴着大地,可以听到青草的呼吸。那些牛那些羊还是那些牛还是那些羊,从一个轮回走向又一个轮回,它们不会懂得宿命,它们知道低头吃草,知道在夕阳的目送中回转。蓝天白云很美,晚霞很美,它们大概也知道。草原上的马呢?它们当然还在,只是作为交通工具、生产工具的马已经淡出,它们的存在更多的是象征意义、文化意义,蒙古马与牧人千百年来的相守,蒙古马忠诚、坚韧、机警和无所畏惧的品性,注定了它们走不出草原,更走不出草原人的心。一位多年追随着蒙古马拍摄的资深摄影家说,马的腿上有眼睛,一群奔马呼啸而过,可草地上一窝百灵鸟的鸟蛋会毫发无损,你信吗?你应该信,如果你有机会注视蒙古马的眼睛,那清澈而多情的眼睛像是懂得一切,它也能看见一切,哪怕在如风的奔跑中。
远道而来的游人,在草原上走走吧,如果遇到石头堆成的敖包,就顺时针绕上三圈,心中默念期许的美好,你该相信精神的力量,你一念祈望美好,美好就会在前方等你。走累了,你该在草地上躺躺,或者找一个牧人家喝碗奶茶,或者你该听听锡林郭勒的牧歌,那种清亮高亢的女声一口气可以拔多高,不知道,但是你能感觉自己被击穿,目瞪口呆,身体中会有一种生物的电流在倏倏地流动。这样的音域,这样的歌声,在草原上打马跑过,不等马背上出汗,就会遇到好多好多,哪家的女儿没有一副这样的好嗓音呢。马头琴就不要说了吧,说多了都是忧伤,那琴声是有生命的,一匹马悲伤的灵魂就伏在琴上。
远道而来的游人,你能在草原上待多久呢?三天五天,不行,太短了,你急匆匆的行走怎能看尽草原的芳华与深邃,十天八天,或许还行,实在不行,就做一季草原人吧,把你的灵魂安顿在这里。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去看浑善达克沙地的疏林草原,去看世界文化遗产元上都遗址,去看二连浩特的国门和沉睡的恐龙,去看锡林郭勒国家级草原自然保护区,去看锡林浩特的草原火山,去看乌拉盖河的婉转旖旎,去看东乌珠穆沁旗的草原,去看晨钟暮鼓的古刹,去看一场沸腾着的那达慕,还有,一定要驾车去体验西乌珠穆沁99号公路自由驰骋的感觉……
你该去听听“国家的孩子”的故事、乌兰牧骑的故事、千里边关上的故事……
要么,干脆坐在草地上,看万千气象的白云,看流淌的晚霞,听牛羊的哞咩,听从半空里坠落的百灵的鸣啼……
远道而来的游人,在草原中,在夜色里,我不拒绝与你喝一杯烈酒,热辣辣的酒水咽下去,在你的血液中洇开来,然后,你想唱歌就唱歌吧,你想流泪就流泪吧,你想跳舞就对着星星跳吧,有人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可以让灵魂打滚儿的地方。因为这片草原,你可以把自己交给自己,除了这片草原,你可以一无所有。
人的一生很短,短到只可以爱一个人,人的一生真的很短,短到来不及走遍万水千山。那么,就来锡林郭勒吧,与它相见,然后爱上它,一见倾心的那种。我忽然被一个词感动,叫作地久天长。到那时,首先迎面扑来的不是风,是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