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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满城

寻春见梅 许双福 摄
  □谷雨

  立春鸣鼓

  寒色尚徘徊,天也在待雪,东风悄悄潜来时,花鸟亦无消息,便是鬓云堆了锦辉。春终究还是浅,须催一声。仿佛,春秋岁月也要唤一声才能醒过来。

  古人说“动万物者,莫疾乎雷。”雷是上天的语言,鼓大约是人对上天的模仿。腊月里的鼓声震天烁地,“腊鼓鸣,春草生。”“腊,接也,新故交接。”草木之气始至,称为立。接与立,催生了一个新世界,“玉润窗前竹,花繁院里梅”。谁劝东风腊里来?当然是万物之主了。其实是春天要来了。

  岁还时复,击鼓迎春。适逢二十五日,恰为民间传说中的“三清玉帝司会之日”。前一日,家家户户已将庭舍清扫一新,窗明几净,这一日,便隆重接玉皇了。词云:“春前五日初更后,排门燃火如晴昼。大家薪干胜豆秸,小家带叶烧生柴。青烟满城半天白,栖乌惊啼飞格磔。儿孙围坐犬鸡忙,邻曲欢笑遥相望。黄官气应才两月,岁阴犹骄风栗烈。将迎阳艳作好春,政要火盆生暖热。”启谕一样,烟以烟的缭绕上升,水以水的朦胧幽远,猛然一下,姿态、质感、光华都复活了。

  一派腊雪冲春的景致,“乡村腊月二十五,长竿燃炬照南亩。近乎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今岁雨雹茧丝少,秋日雷鸣稻堆小。侬家今夜火最明,的知新岁田蚕好。夜阑风焰复西东,此占最吉余难同。不惟桑贱谷芃芃,苎麻无节菜无虫。” 一幅宿岁沐春图。日益就丰盈了,日益显出饱满和朗润。春天,是天下众生的故土。

  院子外的鼓声雄壮,催发的春天直往眼皮上贴,耳朵里全是鼓点,禁不住心潮澎湃。候时而行,这是古代中国人朴素的唯物观。顺应时节,着衣佩物,讲究韵调。五色谓之多,五谷谓之盈。叙天上地下,城春草木,一鸣而立,再鸣而起,三鸣而舞。小时候曾听祖母说:“立春到,好热闹,糖油馓子大麻炮,不要钱,不要票!”那时好奇,想着立春到了一定要去逛逛。有一年父亲带我过黄河去河曲看社火,这是我第一次看威风锣鼓,着实震撼,然后美美地吃了一碗焖肉。回来和祖母说起大河转弯之处戏台下的锣鼓,祖母说,“这是赛春的!锣鼓一响,三春立住。好吃的就多起来了!”那时春荒,吃的用的穿的都短缺,祖母惦记的自然是吃,而我惊喜的却是那场威风锣鼓,那拔天憾地的气势。当然,令人垂涎欲滴的焖肉带来的幸福感,后来才明白,这也是强化那场锣鼓的兴奋剂。后来看到孔子答哀公时说“天下,器也”时,莫名其妙想到了锣鼓。再后来读到“春秋物盛,冬夏气盛”,也莫名其妙想到那锣鼓的气象。

  井口的冰已经化了,天上的云开始聚集,立春其实是水流云聚的事情。二十四节气中心理差异最大的节令就是立春。这个时候年头岁尾,近水远山皆有情,许多道理似乎一下子豁然了,大家和和睦睦,温暖、融洽,在寒风中流溢、传递。风俗就不必说了,连风光也飘逸起来。一番清新,两厢深情,一切好像都随了心绪春风得意起来。这时想起来的鼓声,将春意渲染到每一个人的心头、每一个角落。春天浸润了每一寸时光,寒冷似乎也退出了领地,而心底里的春意却弥漫开,关不住的温馨先于节令,在鼓声中蔓延成一片。年味也是真挚的人情和深切的亲情。关爱、友善是最温暖的春意,也像一阵阵掠过心头的振奋人心的鼓声。

  这是立春带给我的记忆,也是腊寒、社鼓、美食混合而成的一个关于时令的意象,大抵也算作一种乡愁吧。

  雨水轻柔

  洗净泥土的名字叫雨水。

  洗净天空的名字也叫雨水。

  雨水藏了一个秘密,它把草原根部的清香带来了。从空旷处吹来的风,吹走了角落里一个冬天积聚下的浮游物。积雪已经黯淡,缩成一小堆干瘪的没有意志的纤维。这个把嫁妆也献出来的女儿,还紧紧怀抱着风沙和冰雪。

  草间风雪吹打的牛羊依然跪乳。空阔处,大地粗糙,草木形销骨立。对北方来说,獭祭鱼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事。此刻,冰面上冬季的外观已经坍弛,独立意志开始松懈,旧秩序正在解体。它们要给春天腾出空间和时间。

  我生活的小城,窗外又飘起雪花。现在,还没有什么鸟访问这座小城,天空阔大,偶尔会看见一两只风筝,厚厚的云朵压向了地平线,烟囱显得格外高大。像一个大舞台,等待主角的登场,雁还在路上,火车进站之前,芨芨草、远山在露天小站台后面很模糊。只有风来而复去,有一些雪花变成了雨,窗玻璃上划下一道水痕后倏忽不见了。云层后面很亮,我觉得应该出门,戴上围巾后,才发现路上的人很悠闲,年轻人穿了色泽亮丽的风衣,这使得他们的青春看起来像春天。中年人微微有些红润的脸庞上不易察觉地带了一点疲惫,又一次听见胸腔深处深沉的起伏。老年人还裹在厚厚的棉衣里,手套戴的有些笼统,可能是有些热,只把手指插进去三分之二,手背上青筋暴突。似乎他们对春天的到来还保留了一些迟疑。穿过一片空地时,令人惊奇的是,地板断裂的缝隙里,一棵嫩茵茵的小草怯怯地伸出一个小脑袋,雪在它毛茸茸的头顶化成了水,仿佛一滴露。如果这也可以算做雨水的话,雨真的就来了。我返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它的头上又覆盖了雪。雨和雪的对立在一棵小草上僵持。后来,整个天空暗下来,雨和雪形成的霰景象盛大,这时你会发现,一棵小草上的对立营垒分明,变成了两个季节彼此寻找平衡。雨是轻柔的,雪也是轻柔的,但它们两个较劲,把小草一只耳朵撕破了,耷拉下来。黄昏时,小草缩回了头,它的腰也被一个莽撞少年的自行车撞坏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沙尘暴也想在其间容身,但最终这个阴谋没有得逞,只在天边酝酿了一阵,被击退了。

  很多时候,感觉雨水这个女儿家脚踏两界,一脚雨,一脚雪,交互越界,像她的两个稚气未脱的小脚丫,轮换着交替位置。这使小城的天气和氛围有点凌乱。有时,这两个小脚丫像两个勇士,要决斗一般,楚河汉界已被踩得凌乱不堪,犬牙交错起来。往复中厮滚在一起,不遵守秩序和规则,交互、穿越、吞噬,但不带私念的争斗总是可爱,行为明媚,手法磊落,轮廓清晰,筋骨暴露。雨向四面延伸,雪也向四面延伸。分不清滑过我脸颊的是雪,还是雨。它滑下脸颊时,我相信,雨还是来了,我甚至嗅到了一丝清甜。但在我的心里,这是一个青黄不接的时期,大家都乱穿衣。植物学家找不到合适的标本,历史学家反复斟酌真相,文学家蕴含美好的预言还是性急了点,这反而让大家的期待迫切起来。而我遇见了两个匠人,一只啄木鸟,一只乌鸦。后来,“木匠”向南,它要找一片森林,磨一下斧头。“铁匠”向北,它要清场,寻找一块干净的砧骨。隔河相望时,寒风筑垒的空气,已无力聚合再多的兵力,溃散时撞翻了一坡清风,山坡上全是撤落的花信。冰由青变灰,雷正在途中。大自然趋向完美的时候,都有一些小破绽。就像一件瓷器,雨水就是那只布满冰裂纹的青花瓷瓶。刚刚过去的冬天,在它上面留下漫涣不清的锈迹,入睡前,应该将它放入一桶清水中。

  家里的暖气还很热,书橱后忽然飞出一只瓢虫,落在肩头,这小小的春天,让我浑身一震,呆立在原地,不敢挪动半步。原来雨水还藏了另一个秘密、另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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