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马”路上的兄弟情
——评许廷旺小说《送绝影回家》
许廷旺新作《送绝影回家》将草原上的人们与蒙古马在人性角度的相依与互通进行了文学层面的深入诠释。骏马“绝影”激化了蒙古族男孩青格里和金帆之间尖锐的冲突,共同的对“绝影”的爱护又使得他们逐渐放下心结,成为真正的“安达”(蒙古语“兄弟”)。
人马深情弥合了人与人之间现存的身份、经历和地域的差距。护佑马、爱护马,将马视为真正的伙伴,正是草原男儿共有的精神本色。正像小说中所说:“这是一种只有草地孩子才有的特殊的深情……这种品质不是傻,也不是幼稚,而是一种责任、一种能力、一种感情。”故事中最重要的主人公“绝影”的完美品质配得上这份珍视,它浑身雪白,跑起来快如闪电,最重要的是,它性情刚烈,绝对忠于自己的主人。“绝影”正是一种象征,代表着草原上的人们对身边最亲近的伙伴——骏马的一份情,这份情仿佛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折射出正直、善良、感恩、诚信等美好品质。
在故事的开头,作者许廷旺将一对小伙伴青格里和金帆因为一场搏克而结仇的场景渲染得动人心魄。青格里和金帆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材,都像是两个“极端”。金帆相貌白皙,身材颀长;青格里身子矮小,面庞青铜色,相貌平平。但是青格里知道如何使出化劣势为优势的“四两拨千斤”之力,依靠自己的执着,他终于大胜金帆。在金帆眼中,青格里只是使出了蛮力,逞的是匹夫之勇。接下来,金帆逞能骑上“绝影”,被“绝影”摔下马背,摔破脸颊,却是幸亏有了青格里的扶助,他才免于遭受更大的伤害。出于微妙的报复心理,金帆隐瞒了青格里暗中助他的事实,导致青格里被他的阿爸阿其特狠狠地教训。
搏克,这一古老的草原男儿技艺将故事从一开始就推到高潮之余,也展现出整部小说崇尚正面力量较量的游牧美学风格,并将故事的主要矛盾铺陈在读者面前。金帆来自旗县,青格里则是地道的草原男孩儿,两人背后代表了作者精心设计的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框架,即真心爱护动物的情感至上原则和将动物视作贩卖资本的商业原则,“绝影”也在爱马者和贩马者的对峙争斗中被动踏上了自己的跌宕旅途。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草原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互助模式面临严峻考验,遭遇到了沉重的打击。
金帆偶然看到的青格里抱起因病而失去行动能力、只能坐轮椅的青松甩进轮椅的场景,阻却了他主动找青格里握手言和的脚步。为了给哥哥青松治病,青格里的父母不得已将“绝影”卖给了马贩子老吴,老吴出于怜悯和同情重病的青松的心理,也付出一笔足以让自己倾家荡产的不菲钱财。青格里看出了哥哥对“绝影”的不舍,决心寻回“绝影”。偶遇青格里的金帆,也加入了寻找。于是,阴差阳错的,两个存有心结的小伙伴,却共同踏上了护马之旅。在这个过程中,金帆慢慢意识到了自己心胸的狭隘,护马的过程在象征意义上成了两人寻回心灵安宁的路途。
如果说青格里和青松兄弟俩和“绝影”自小相依,故而对其有着不可割舍的依恋的话,那么金帆的自发加入又是缘何而起呢?作者许廷旺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条以金帆爷爷海勒金为主观视角展开的回忆线索。金帆的父亲金海幼时机缘巧合救下了一匹被狼咬伤的马驹,马驹长大后,成了一匹浑身黑得发紫的俊美马匹,被大家起名为“乌云骓”。金海一家对“乌云骓”的温情爱护,成功驯服了桀骜不驯的“乌云骓”,也拥有了生活中的最得力助手。然而为了给考上大学的金海凑齐学费,海勒金被迫卖掉“乌云骓”。“乌云骓”在被拉走时却选择了跳车,用最极端的方式表达了它对小主人最不舍的情怀。海勒金对于这一幕的讲述深深打动了金帆,也让金帆对青格里失去伙伴的心情有了切身感知,使得他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地帮助青格里找回“绝影”。自小在旗县长大的金帆真切感受到了“对于马的亲近”是流淌在每一位草原男儿血液中的情感。
被过去记忆打动的不只有金帆,还有故事中的最大“金主”——城里马场的主人海风。半年前,海风曾高价买来一匹形神绝佳的青马,但青马对草原的思念导致其郁郁而终,这也使得他深切体会到了马与草原的鱼水情谊。面对再次高价买来的“绝影”,海风毅然选择了放手。在海风的帮助下,青格里和金帆等小伙伴们成功化解了唯利是图的老侯、阿拉塔、“眼镜”等人的阴谋。最后,“绝影”安全归家,金帆与青格里漫步夜空之下,互相倾诉着这些日子里各自的感悟,感谢着对方的付出,向对方表达着最真诚的歉意。对于金帆而言,这段日子里,他深度接触到了草地生活,也理解了青格里一家对“绝影”为何有着那样浓厚的感情。在青格里来看,他则不仅谅解了金帆,而且第一次真正走进了一直被自己忽视的哥哥青松的精神世界。在青松无法自如行动的日子里,兄弟俩的爸妈忙于生活,对青松疏于照顾,正是“绝影”,日日陪伴青松走到草原最深处,和大耳朵跳兔、老獾、小狐等小动物们进行愉快的交流。青松的寂寞与孤苦,是欠缺耐心的青格里从来没有认识到的。这一趟护马之旅,不仅锤炼了两个小伙伴的勇气与毅力,更使得他们对于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与事有了更深切的领悟,也让他们更珍惜真心爱着自己的人与动物。
在这部小说中,作者许廷旺巧妙地使用青格里和金帆各自前行的双线叙事,将人与马、人与人之间的人伦温情置于种种紧张矛盾之上,展现了强力与柔情的互补之美。许廷旺的小说一贯擅长在精心铺垫的悬念叙事中展现力与力的激烈碰撞,而这部小说在延续以往风格的基础上,又增添了较多对人物心理和人马情义的细腻描摹,部分体现出柔婉深沉的文字风格,构成对之前写作的一大突破。南朝著名文论家刘勰发现作品中对立性文学要素的相辅相成,可以使该作品充满辩证性的张力之美,他在《文心雕龙·隐秀》中说过,“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隐是内在、隐蔽的要素,秀是具体、外露的要素,两者相互配合,便能达到“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的成就。许廷旺并没有止步于对善恶对抗的外在情节的夸张渲染,而是进一步将线索落脚于人物内心的探索之旅。许廷旺笔下的护马之路就不仅仅是一个关乎男孩青格里和金帆解除误会的简单故事,而是游荡在昔日与当下、怨怼与宽恕、游牧文明与都市文明之间,关乎心灵平和的和解之旅。
洁白如美玉的“绝影”,属于坚忍而不善言谈、肤色偏黑的青格里;黝黑像乌云的“乌云骓”,则对应着张扬而争强好胜、肤色较白的金帆。人与马黑白相衬,仿佛太极之两仪,共同组成了一对既对照鲜明又和谐互补的人格图景。“乌云骓”之死触动了金帆,推动金帆与青格里等人通力合作,最终也带来了“绝影”回归主人怀抱的大团圆结局。“绝影”从流散走向归位,同时,青格里和金帆也从两心疏离走向双向奔赴,由此,故事完成了一个完满的圆环。人与马的映射超越了形象和情节,达成了隐喻层面的重合与叠加。《西游记》中也有类似的情节,孙悟空又名“心猿”,白龙马又称“意马”。“心猿不定,意马四驰。”“绝影”的流落成为情节动力的最主要来源,而其返回也迎来两位小伙伴人格的快速成长与趋于健全。
然而,“乌云骓”的“玉碎”式赴死也是作者所不赞同的,正面的直接对抗并不是解决矛盾的唯一途径,对周围人与事的宽待与理解往往带来现实难题的意外解决。对于两位主人公青格里、金帆,以及同样爱马的城里人海风而言,放下对所爱之物的贪念与欲望,实现对自我的和解,才是安然处世的最佳途径。
草原上的人们与马之间自古以来的深情依偎,突破了对古老游牧文明下草原人生存状态的单向度呈现,在更高意义上呼应了中华传统文化中人在面对现实矛盾时回归和直面自我内心最深处的从容应对方式。许廷旺新作《送绝影回家》的艺术创新与拓展,使得小说主题走出了草原文明的“小我”,升华出人与自然融合自洽的“大我”,从更高角度迎合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下中华传统文明在现实语境中更好保留和传承的宏大命题。在这一意义上,人与动物共生共存、天人合一,正是全人类固有、共有、应有的最佳生存样态。
◎云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