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季节的指示从布谷的口中响亮地吐出,乡下的人们便有了繁忙和农事;而所有的农事,首先是从一声吆喝开始的。沉寂了整个冬季的田野,为此打了一个激灵;唯有律动的泥土欣喜异常,因为它知道——锃亮的犁铧,马上就要洞穿大地的心事,让这个春天更加富有生机,让沉甸甸的收获最终成为一种可能。
鸡叫头遍,父亲的血液就开始突突地奔流。一夜兴奋得几乎没有合眼的他,鲤鱼打挺般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利索地穿好衣服,高高地卷起裤腿,然后就着朦胧的月光与零碎的星光,向柴房直奔过去,那里有他早就准备好的蓑衣、斗笠、牛鞭、辔头、横轭等。显然,父亲的心情极其愉悦,口中甚至吹起了一曲欢快的口哨——这口哨在乡村的黎明显得特别地清新,特别地悠扬。我知道父亲的心思,因为在这个季节,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与“喝了点墨水”的儿子一样,以大地为纸,以犁铧为笔,在大地的版图上书写属于自己的“诗作”。
拴在牛栏里的牯牛,经过一个冬天能量的积蓄,现在已经是膘肥体壮了。它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仿佛听到号令似的,自觉地蜷起前腿,努力地撑起后腿,很快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它宽大的嘴巴一直都在反刍,唇边白色的唾液恰如其分应合了一个成语——津津有味。父亲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牯牛的屁股,摸了摸牯牛的头部,一声响嚏从牛鼻中呼啸而出,算是心灵感应吧,牯牛明白自己的使命,已经像惊蛰的响雷那样准点赶来。
晨光熹微,寒露晶莹。父亲将一切工作准备就绪,然后左手扶稳犁把,右手的牛鞭向空中“啪”地一甩,高喊一声“嗨——呵——”,牯牛于是撒开腿,在满是红花草的水田中奔走起来。虽说春天的脚步早已来临,但是黝黑的泥土还是比较刺骨,赤着双脚的父亲跟在牯牛的后面,最初的时候显然非常吃力。沿着水田的四周犁上两三个来回,父亲的身上开始冒热气了,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与之相对应,父亲的步伐明显加快起来,口中发出的指令铿锵而且有力。倒是那时还不知稼穑的我,站在田埂上好奇地观望着,于是,父亲高举牛鞭的剪影,一帧又一帧地定格在记忆的胶片上。最有趣的,还是欣赏觅食的白鹭和八哥,它们成群结队振翅在犁铧的后面,寻找翻耕过来的泥土中,是否有蠕动的蚯蚓和蛰伏的泥鳅。后来,我曾将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画面,命名为“牛耕鹭飞春意浓”。
其实耘与耕是两种不同的劳作方式,所用的农具也迥然有异——耕用的是犁,耘用的是耖。关于“耖”,元代王祯《农书·农器图谱》有详细记载:“高可三尺许,广可四尺。上有横柄,下有列齿,以两手按之,前用畜力挽行。耕耙而后用此,泥壤始熟矣。”宋代楼璹还专门为“耖”作诗一首:“脱绔下田中,盎浆著塍尾。巡行遍畦畛,扶耖均泥滓。迟迟春日斜,稍稍樵歌起。薄暮佩牛归,共浴前谿水。”从上述的记载与诗作不难看出,耖的主要功用就是平整被翻耕的泥土,使其坦荡如砥,便于栽插秧苗。不过从劳动强度而言,耘田比翻耕相对要轻松许多,印象最深的,当然还是父亲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赶着牯牛,“东阡西陌水潺湲,扶耖泥涂未得闲”的忙碌身影了。
如今,传统的耕耘方式早已被全程机械化所替代,“陂田绕郭白水满,戴胜谷谷催春耕”的场景恐也难觅,但是,我的目光一直在回望故园里牛蹄所踩出的花瓣,始终在精读田野中犁耖所预示的希望——那是不辍劳作的艰辛,那是一往无前的毅力,那是忍辱负重的精神!更何况耕耘自古以来就被上升到了哲理的层面,“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所有的劳作方式中,还有比这更富意蕴,更加美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