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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草地

古老的萨拉乌苏河。 阿思汗 摄
  □赵琳

  达布察克,一个长在草原上的小镇。我在那里度过了上千个日日夜夜。它已更名嘎鲁图,只是一个转身,竟似几个春秋。

  可它还是我的达布察克,那里的每一株草都在呼唤我。

  那年返回达布察克的路上,我坐在卡车上,卡车行驶于曲折颠簸的道路。沿途有牧场的蒙古包,从窗户散出的灯光微小却温暖,光亮映照雪花,好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达布察克镇的草地上,生长着几百种植物,它们供养着无数的牛羊与牧民。有些草,人是无法辨别的,也无法准确地叫它的名字,它们躺在地面,与其他青色的草相连,看不出任何明显的区别。

  草有百种,人只有一双眼睛。无论如何不会数清楚天上的繁星,不会确认每一株植物的准确性。人无法辨别的,牲畜是可以辨别的,马不吃“醉马草”,羔羊很少吃带着露水的湿草,这些习性像约定俗成的规则,早已在草原流传。

  牧场有片柳树林,那里流淌着裙带般的溪流,流水蜿蜒着探向萨拉乌苏河畔,汇成乌审旗的母亲河。我曾与山羊爷爷,每年夏天去柳树林,他截取一节笔直圆润的柳枝做哨子。除了吹奏悠扬的长调,他用柳哨吹奏的民歌也十分好听。

  一路上,他给我介绍着沙蒿,别看它干巴巴地生长在沙土中,它有发达的根系像吸管扎进沙子里,沙土层下方潮湿的水汽,以及根须触摸到地下的暗流,足以让它们承担着护卫草原的重任。我一脸不屑,反问山羊爷爷,你看这周围不都是沙地吗?应该是这条溪流守护了草原,而不是沙蒿。

  他转头郑重地说:孩子,你知道为啥这里都是沙地,而不是荒漠吗?草木的自然作用在于调节一方的气候,避免沙地演变成细密的黄沙,如果沙漠化来临,别说溪流,就是一条横跨草原的大河也要被吞噬。但是草原的植物有不屈精神,它们探索地下之水,以各自的生长守护草原的美丽。

  他下马,把一双被风霜吹打的粗手伸进草地里,挖出粘连在一起的湿漉漉的沙土,你看,这就是沙蒿要寻找的水源。我看着滴水的沙土,确实比沙漠流动的沙子更有生命气息。我的鼻子凑上去,闻到了水的甘甜味。

  山羊爷爷顺手给我指着小路两旁的几棵沙棘树,它们属于落叶灌木或小乔木,适应性强,喜光耐旱,一人高,粗壮棘刺长满主干周遭,每年秋天结满橘黄色的果实,可以入药,有提神醒脑、促进消化的效果。他到牧场给牛羊治病,遇到胃胀、厌食的牛羊,会叮嘱主人家把沙棘果放进草料中,这样牛羊吃一段时间,自然痊愈。牛羊一落地就接触到草,生病自然需要大地的草去治愈。

  我们再往前遇到鼠李、柠条等植物,鼠李生性慵懒,生长缓慢,要是仔细观察,在一些偏僻的地方还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听说,几十年前,它们可以长到能够藏下一匹马。

  草原植物中,有两种植物最神奇,即乌拉草和红柳,它们贯穿着我的童年。

  祖母每年冬天生火做饭,要用乌拉草引火,一点就燃,像北方村庄小麦夏收后的麦草,是厨房的必需品。我小时候顽皮,收集火柴盒成为小伙伴们攀比的活动,而最快的方法,是等待家里用完火柴让祖母把盒子给我,她在床头下面的褥子里整齐地压着各种图案的火柴盒。为尽快集齐《西游记》火柴盒,我把一盒新火柴强行塞进另外两盒,祖母也并不责怪,她会把火柴重新整理到一个绿色的铁皮铅笔盒,这样腾出来的火柴盒都归我。有时偷拿家里的火柴盒去草场玩耍,跟大家炫耀“战利品”,有好奇的伙伴会划亮火柴,一不注意扔进草地,这些零星的火对草丝毫没有损坏。但有一次,我将燃烧的火柴扔到乌拉草堆,顿时火光骤起,火势蔓延到牧场边缘。我害怕引起火灾,所幸当乌拉草燃烧完,草地涂上一层黑色的灰烬外,那些燃烧的地方,风一吹,空气中有淡淡的灰尘,草地又青色如初。

  山羊爷爷教会我认识的第一种植物是红柳,在夏天,我们躺在河边的红柳树下,望着空中断裂的红柳枝,树皮红色中透着光,摸上去的感觉特别细腻,和冬天涂抹在脸上的雪花膏感觉差不多。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半夜冒虚汗,浑身软绵无力。祖母抱着我在床上,她眼睛焦急地盯着那扇半掩的门。窗外,看到手电光照进来,知道祖父与山羊爷爷回来了。他们把马拴在马厩,山羊爷爷在马鞍上取下红柳枝,他进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声“邪了”。他把我放平在床上,叮嘱祖父把门打开,搬出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干肉、奶酪、点心等。我迷糊中听见他点燃黄纸,纸张燃烧的光与灯光不同,我扭头看到他用柳枝蘸着碗里的水洒向屋里的每个角落。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均匀,步幅不大不小,转完一圈后走到我身边,用柳枝轻轻抽打我。我能感觉到皮肤里轻微的疼痛,但更接近于酥酥的那种感觉。他嘴里嘀咕着听不懂的词语,等说道完毕把打完的柳枝扔出门外,然后用刀割了一段红柳枝系上红绳子挂在门梁。

  当他做完这些,自顾地从炉子上倒上一碗热茶,一脸轻松地对着祖父说:那些可恶的鬼怪都走了,娃儿的身体很快恢复到和牛犊一样强壮。祖父递给他一根烟,他坐在凳子上抽着,两个老人平静地吸烟,不时搅动一下炉子的火,说着来年的一些盘算。

  那晚以后,我的身体渐渐恢复。和我生病状况差不多的人,都会采用这种民间的治疗方法。在草原上,人们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有灵气的。

  春牧场转场前,我们要迁回南边的牧场,山羊爷爷托人给我送来一根用红柳木做的马鞭。这条鞭子的手柄是一截通红的柳木,握着的感觉坚硬得像梨木一样瓷实,鞭子尾部套着银白色的铁环,甩起来叮叮当当地响。我相信,红柳是辟邪的。我自练习骑马开始,随身带着这条马鞭。我的马儿十分听话,我很少用鞭子抽打它,如果想加速,双腿微微在马肚子一夹,它就扬蹄疾驰。

  羊肉的吃法多为清炖或烧烤,我从小最爱用红柳枝串上一块块鲜美的羊肉,架在火堆上烤,肉吱吱冒油,柳枝周围被烟熏得黑乎乎的,或者被火点燃,肉香与柳枝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老远就闻到这诱人的香味。烧烤外,祖母也会把柳叶洗干净,铺在柳枝编成的盖帘上,放上揉好的面团,出锅后的馒头也有一股柳树枝的清香。

  前几年回嘎鲁图镇,我每次都要特意去一趟在萨拉乌苏河谷的红柳林。在树林里见到倒下的一棵红柳树,它的根部干瘪,树干扭曲地长在一起,树冠空洞,里面居住着甲虫与蚂蚁。静谧的风吹得树林沙沙地响,失去水分的树皮皱皱巴巴,如果仔细观察,岁月仿佛一位技术出众的雕刻大师,每一片树皮恍如某些记忆里的面容,记录着岁月的沧桑。

  我还在草原遇到最常见的沙地柏,和我在榆林见到的柏树有点相似。它在祭祀活动中作为“煨桑礼”的主要原料,当燃烧冒青烟的刹那,被赋予其植物本身以外的尊崇,它的意义远非普通的一株植物所能比拟,或许祝福与祈祷长久不衰的寓意符合它四季常青的秉性。

  当我逐渐去认识草原上的藨草、侧柏、苍耳、叉分蓼、碧冬茄、冰草……这些植物正在梦中挨个回填我匮乏的童年。

  我曾经尝试把一株沙地柏或者苍耳移植到家里,但都失败了。它们的故乡应该在那片雨雾迷蒙的萨拉乌苏河谷,在草香羊肥的草原,头顶住着蓝色的天空。

  这些年,一些消失的草原植物,和那些永远无法相见的人,一定出现在人生未知的旅途,并会向我们诉说无声的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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