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多世纪的时光,最重要的历练,莫过于时时刻刻感受着你与我流年的迥然相异。
年幼时,我的流年是哭哭闹闹、蹦蹦跳跳,是无休无止地索要食物、关注,是连续不断地制造各种麻烦,你的流年是让我吃饱喝足,用温言软语安抚我的情绪,并使我能够安安静静地坐上一阵、睡上一会。
上了小学,我的流年是认识一个个陌生的汉字,学习关于自然与社会的简单知识,培养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和团队意识,你的流年是每日天还未亮就开灶煮早餐,饭菜即将上桌才喊我起床洗漱。那时没有闹钟,偶尔上学迟到,还要承受我的埋怨,你决不会自辩一句,总觉得没有按时做早饭,是自己犯了错。那些年的冬天很冷,我的手与脚经常发冻疮,放学后,我总是待在学校门口,等你背着我回家,此时,你的流年又化成了骆驼和纤夫。
念初中、高中,我的流年演变为攻读更深奥的人文、自然科学知识,养成健全的人格,初中的学校离家三四公里,高中的学校距家更是达到了七八公里,我日日都是天刚蒙蒙亮就出发,天快黑了才放学。此时,你的流年除了继续将每天清晨交给灶台,还加上了晚上提马灯接我回家的活儿。那时的我不懂事,总觉得自己胆小,让你操心理所当然,一个手电筒可以解决的问题,偏要让你累了五六年,却从来没想过,你可有疲劳的时刻、身体不适的日子。
大学里的流年是你霸蛮塞进我手里的。我读高中时,村里还没人考上过大学,我觉得自己也承载不起这个创造历史纪录的重任。你的决心远远大过我的信心,自作主张让我转了学,并明示、暗示我使尽全力。当我终于获得那张来之不易的录取通知书时,我的流年进入一个光辉灿烂的时刻,你的流年则化作了加倍奔波的身影:忙着给我做新衣服,忙着给我准备被褥、皮箱,忙着兑现考上大学即给我买一块上海牌手表的承诺……
进了那所远方的高校,你的流年是每月写一封家书,是饿了加饭、天热减衣、与同学处好关系的叮嘱,是每年生日前必定翩然而至的一张汇款单,是回家之后双眼洋溢着的无尽喜悦。
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在离家五六十公里的一座城市,我的流年是上班时在高校的讲台上教课,业余时间和节假日用心写作。我不想将自己的世界局限在一堵墙里,希望做一位好老师的同时,还能当一名有影响的作家。我喜欢这里走走那里遛遛,还买了很多书,每个月的工资总是不够用,二十来天就会花得精光。你的流年再度变成单向奉献:从不向我要钱,叮嘱我好好做事,不要牵挂家里。为了充分保证我每顿饭达到四两米的标准,你卖掉自家的粮食去跟别人换粮票。你总是在我生日那天,送来土鸡蛋或腊肉。当我用流年终于换得文学上的一点成绩,你则变成我的观众,为电视上有关我的镜头拍手。
扪心自问,此生我没有愧对自己的事业,无论是教学还是创作,却深感愧对了你。你晚年辗转于病床时,我没有亲自照顾,而只能假手于姐姐和妹妹,虽然在你身上花费了一些金钱,却永远无法弥补内心的遗憾。你西去后,我的文字与照片依然不断上报登刊,却没有在你坟前及时禀告一声。
你的流年与我的流年之间永远是一场不对等的“交易”,你以一生的时光托举、照亮了我,而我却始终未能回报给你同等的托举和照亮。不过,也正因为这场流年之间的“交易”不对等,我生怕辜负了你的目光,在奔向明天的路途中一天也不敢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