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个腊八,长一个蚂蚱!”白天开始渐长,阳气回暖,春天近了。孩子们脸蛋儿红润,女儿家则一脸胭脂秀,老人们鼻子尖上浸出一点汗。殊不知,春天的鼓声更多地藏在大地的深处,暗暗澎湃,随处皆是。稍稍留意一下,便可见吠暖柴门,苍山霜酥,疏快颇宜人。春色已悄悄落了人一脸。春意其实是笑意。
祖母做腊八粥,红豆汤里要加梭梭葡萄。先把梭梭葡萄熟烂,再加入粥里,腊八粥就熬成了。除腊八这天食外,还要在凉房里冻一夜,入笼蒸食,粥就有了另一番酥软。少时,这些粥会被送到庙里去。鼎食钟鸣曾是腊月庙里的一桩盛事。
腊八一过,年味就浓了。施糕圐圙面,炕头上拢了一个大瓷盆,围了厚厚的棉被。压粉条、蒸馍馍、磨豆腐。做花馍馍时,红枣一剪两半儿,蒸气浮出窗户,檐上结了一层冰。炸馓子最热闹,一群孩子凑在锅口。馓子被做成各种动物或花的形状,孩子们辨认着,油锅沸开,馓子翻卷着,年味浓的沾了衣,几乎人人嗅得到了。
腊月随便择个日子,就可以蒸糕了。旧时,有“碓臼一响,神仙都来”的俗语。碓臼响了,就是舂糕面了,也就都是好日子了。腊八到小年,每天都是娶聘日子,爆竹声也就不绝于耳。喜鹊也叫得高了,登枝时带落雪,落了地后,化成一小片水,夜里冻合,结了一面小青镜,咉了星光,檐月相衬,似乎已无人知道院外的寒天了。
腊月里忙年,扫尘是家家户户的事情。高处的地方要用鸡毛掸子掸,笤帚走过,神仙留步。房子多老旧,便要用白泥粉刷,讲究一些的人家,用麻纸糊窗。更讲究一些的,贴了窗花,焕然一新的腊月神清气爽地来了,腊月也就五颜六色起来。至于忙,其实就是忙着除旧布新。买年画、买麻炮、买春联……
年慢慢浓了,雪也这时多起来。雪下的深时,炉火也旺起来,茶壶里总翻卷着笋尖样的茶叶,炕也烧得滚热。一家人围了桌子忙这忙那,说这说那,不外乎衣食住行。行就是要走亲戚,带什么礼物、带多少,这时候多半已成竹在胸。用不了多久,就该贴年画了。有一年,我在炕上翻跟头,一脚将桌子踢翻,一家人大笑起来。祖母说:“这是要翻身了,一个骨碌,八个元宝!”
后来,我问祖母,为什么不是十个。祖母笑:“十全十美要一点一点来,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
一场雪下过,大寒就到了。小寒的时候,风就悬起了小刀子。这时风硬得石头似的,夜里磕的门窗响个不停。这个时候,人们不怎么出门,院子里不小心形成的冰面蒙了尘,鸟觅食的爪印看得真切。小孩子们用一只笸箩扣了,他们相信,这样去逮鸟,鸟儿飞不起来。这多半是听了祖母的故事。
祖母有一个说法,先素后荤,储根蓄味。这个味就是腊味,笼统一点,就是年味了。大雪一开门,萝卜炖羊肉先上桌了。亦有用土豆炖的。炖粉条是近年来的吃法。粉面是自家磨好的,存储在凉房里,取之即用。一架粉床子,锅一沸,就可以压粉条了。除腊八粥外,这是祖母腊月里的第一缕腊味。粉条是万能配,下什么菜也很协调。压粉条,也就成了腊月开始的标志。奇怪的是,平日也压粉条,腊月里锅一响,就觉得日月换新天了。
天寒地冻,腌酸菜冻结实了,要用钝器取食,带了冰碴子入火。酸白菜、腌猪肉、豆腐炖粉条,几乎天天吃。不炖粉条时,便烩土豆,这几乎是一成不变的食令。偶尔烩一顿白菜,便要唤闺女叫女婿。馍馍要发面,面发到一定时候,祖母先要团一小团,灶炉的灰里烧熟了,试一下发面的筋道,称面饧子。依筋道的丰歉,或加生面粉,或加碱,或再饧。饧面馍馍尾韵很长,像开了花,也叫开花馍馍,现在不多见了。富强粉馍馍最喜庆,又大又圆又白,吃起来却不如发面馍馍蕴味。馍馍分两种,一种为花馍馍,另一种为白馍馍。花馍馍搓了花边,一枚或半枚红枣覆顶,也称枣馍馍。白馍馍简单,但也要点一滴胭脂。过年馍馍便是它了。
祖母的第三缕腊味便是蒸炸年糕了。煎炸油糕更是添了腊味。年糕出笼,揣好后,擀成一张圆饼,涂一层早已煮好的枣泥,卷起来,切成片,沸油锅里炸过,焦嫩脆软,一层又一层的卷印,年轮似的,有一个的名字:枣陀螺。也做红豆馅和枣馅糕,圆圆的,很富态。枣红亦喜庆,称年糕便讨了彩。然后就是炸糕圐圙。糕圐圙其实有两种吃法。炸好后,一般会盛放在凉房里,再吃时,就要加热,上笼熘一下,油被滤了一遍,食材的香味反而被还原了。另一种吃法是化一下冻,用炒米泡食。这样的食法是原香氤氲,酥洒卧甜,也简便。这种吃法,多半是奶茶冲炒米,一口酥香。也有第三种吃法,在火炉上烤了,外焦里嫩,基本上保留了刚炸出的味道,但须掌握好火候,火大煨了,火小了吞油,故乡人称“嘶烟气”。
到炸肉的时候,最先闻到的就是过油肉的沁香了。猪瘦肉遇火浸油,肉质紧凑,适合炒、炖、煎、炸,不挑相配食材。腊月里忙年,最好配菜,也下饭。腊月十一,一般人家要吃过油肉烙饼。烙饼摊得极薄,称白皮饼。过油肉和土豆丝炒了,出锅时用葱花勾一下味,也就鲜美了。丸子炸好后,会氽一锅丸子汤。馍馍、糕、糕圐圙配食,很适口。
祖母说,腊月里要说吉利话。善言善心善行,如春风拂面,温暖人心。
在院子里,雪人堆起来后,以炭做鼻子,一个高高的黑鼻子,涂了一个红嘴唇。有人给它食腊八粥,怀前竖了一块冰,淋了粥红,立了风俗,玲珑尽致。至于大酒大肉,只有到了年三十,才可以敞口解腹。
有一款美味是断断不能少的,就是用胡萝卜熬的糖稀,故乡人称“甜水水”。糖稀蘸糕、蘸糕圐圙,可待贵客亲朋。少年多创意,胡萝卜挖个洞,蓄了糖稀,冻一夜,抱着火炉吃,俗称嘎嘣脆。还有的少年,干脆寻来一块冰,修施方正了,涂满了甜水水,做成冰棍吃。孩子们的吃法翻新,大人们只有兴叹的份了。正月里邻里拜年,会戏谑一句:“尝尝你家糕圐圙甜不甜,用不用甜水水补一补?”这是要讨双口、佐嘴福了。小孩子最喜欢甜水水蘸糕,要多吃一两个,肚儿滚圆。平时厌食的孩子,大人会用甜水水做诱饵,哄孩子进食。乡人戏称“神仙圪凳凳”。神仙的凳子便是梯子,度你到高处或彼岸的。这称谓,大抵也是神来之笔吧。
风俗,似乎就这样一天天醇厚起来。一天,我一回头,身后的人都在笑,沸油锅里馓子开出几朵花,连成一片。阳光暖暖的,好像大家的笑,把天都惹笑了,地上的冰化了一地。此时,初春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