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正午,家家户户都在厨房里为午餐忙碌。老旧小区的窗户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人们看向天空的视线。就在那里,古老的星球像一滴深情的眼泪,在无边的宇宙中漂浮。一切都在发生着悄无声息的变化,一条皱纹爬上一个中年女人的额头,一根白发在一个老人的鬓角闪烁,一颗新鲜的牙齿从一个婴儿口中“破土而出”。而在人类无法抵达的那些角落,无数的分子正在分裂为原子,无数的原子又重新聚合为分子。
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一间小小的厨房里,朋友正为我的到访,细心地准备一碗骨汤面。汤是一早就在锅里炖好的。在我抵达前的3个小时里,火焰舔舐着锅底,发出快乐的喊叫。羊棒骨将生命最后的精华,奉献给锅中美味的汤水。穿过大半个城市的风雪抵达的我,脱去冰冷沉重的外套,从锅里舀一勺热气腾腾的汤汁,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口,那鲜美的味道,瞬间温暖了我整个身体。
这个城市的冬天非常冷。短暂的秋天过后,所有生机勃勃的绿色便消失不见。大地冰冻成坚硬的烙铁,仿佛在这片苍茫的高原上,生命从未抵达。一个人在街头瑟缩着行走,总会想起很少有过快乐的童年。每天早自习后,我吸溜着鼻涕,沿着清冷的村庄大道,孤独地走回家去。庭院里的母亲,似乎永远都在灶房里忙碌。她从来没有耐心听我的抱怨,她总是朝炉膛里丢一把玉米秸,训斥我道:快回屋去!可是除了更冰冷的空气,屋里什么也没有。偶尔,也会有父亲,在忙着生炉子。水壶里的水,在火炉上欢快地冒着泡泡,玉米棒在炉膛里燃烧着。这温暖的声响,让严厉的父亲现出难得的温情,他会拉过我,将我的手捧到唇边,努力哈着热气。他的脸被炉火照得发亮,不,整个滴水成冰的冬天,都被照亮了。
此刻,我站在朋友家的厨房里,外面是冰天雪地,热烘烘的暖气却让我感觉春天来临。骨汤已经熬成了奶白色,浓郁的香气顺着缝隙飘出窗户,楼下途经的人嗅着空气里弥漫的香味,忍不住停下脚步,仰头冲着窗户咽一口唾液,而后踩着满地积雪,咯吱咯吱地快步走回家去。
手擀面已经咕哝咕咚地煮着。一颗圆润的西红柿,被朋友切成漂亮的心形,面快熟时,两三棵碧绿的油菜与西红柿一起,在热汤里打个滚儿,便捞入碗中。面不多不少,恰好两碗,红的鲜亮,绿的明净,热气腾腾地端上饭桌,让人很想再配一碗天地间银白的雪,干一杯醉人的红酒。熟牛肉、凉拌猪耳和花生米这些下酒菜,早已摆上了饭桌。骨汤面与红酒,看上去并不搭配,但在这样一个只想藏进洞穴与世隔绝的冬日,这简单的日常,看上去却又如此完美,仿佛我们漫长的一生,就应与朋友这样闲适地度过。
但在无数的一日三餐中,这样朴素的一餐,却可能耗尽我们许多年,赶了上千里路,才与朋友千里迢迢相聚在一起,坐在餐桌的两边,一边聊着遥远的往事,一边享用着雪天里一碗滚烫的骨汤面,一杯清甜的红酒,一碟鲜嫩的酱牛肉。窗外的大风,在辽阔的大地上日夜扫荡,我们各自在人生轨道上,按部就班地向前。如果没有这一场寂静的大雪,如果呼啸的大风不曾唤醒我们内心的哀愁,或许,“改日相聚”永远都不会到来。我们当然也会相见,在言不由衷的场面上,在觥筹交错的饭局中。被一碗骨汤面熨烫过肠胃的此刻,我们真正意识到,我们在热烈赤诚地活着,从未放弃过对于爱与自由的追寻,正如一株生长在大地上的树木,从未停止过向着深蓝的天空无限伸展的脚步。
一碗面吃完,我们又面对面坐着,说了许久的话。有时,我们也会停下来,看着窗外的雪,又在高原耀眼的阳光下,纷纷扬扬地飘落。此刻,生命饱满,天空洁净,我们奔波的身体停止了喧哗,在这奢侈的午后,散发寂静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