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一天,吉仁台从办公桌抽屉内取出一根铁棒,问我:“你看这像啥?”我说:“像布鲁。”他说:“对!这就是布鲁。”我说:“我开玩笑的,布鲁是木棒,哪有通体铁制的布鲁。”他把铁棒收起来,说:“现在它就是布鲁了。”几天后,当他再次拿出铁棒时,铁棒确实变成了布鲁。被抛光的铁棒在中午的阳光下银光闪闪,弯曲的头部顶端打上孔,用皮绳系了一个心状铜块,拿在手里分量十足。
天气越来越冷了,教室和办公室的铁炉里煤块烧得通红。吉仁台的办公室最暖和,我经常去他那里打热水。他在铁炉边放了一个木箱,里面放着木锯、刨子等工具。经他之手修理过的桌椅都很坚固。他是美术老师,经常主动到仓房里修理学校桌椅。
我为了搜集民歌经常去木仁爷爷家,有时听着他的故事进入梦乡。有一次他很认真地说:“吉仁台是个老实人,从他脸上看得出,他的家庭有变故,你要多开导他。”
……
很多天我都没去找吉仁台,远远看去,仓房门总是关着,就好像里面没人似的。一天中午我吃完饭路过仓房时,仓房门敞开了,吉仁台正在整理桌椅。他叫我进去坐坐。他笑着问我:“你是不是也听说了?”我问:“什么?”他说:“没什么。”他把门关上,拿出铁布鲁说:“你看看。”铁布鲁比先前更加油亮,只是头顶的铜块有些发暗。我没敢拿。他突然笑了,脸上的肌肉在皮肤里颤动。
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 我带着点心去看木仁爷爷,才知道老人大年初一已经去世。邻居从自己家马棚里牵出黄骠马,说老人生前曾经多次交代,要把这匹马送给我。我内心极度悲伤,牵着黄骠马呆呆地站了良久。
经过校长同意,我把马牵到了学校。从这天开始,中午一有时间,吉仁台就教我骑马。我们经常把黄骠马牵到校园东边的草地上,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吉仁台的儿子在巴镇读高中,还有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他大概半个月去一趟巴镇。
我从来没见过吉仁台的妻子,但是见过他的大舅哥。那是五月初,吉仁台刚从巴镇回来,我下午没课便过去找他。吉仁台坐在床上,一个看着十分彪悍的男人坐在他的办公椅上。吉仁台右边的脸像馒头一样鼓胀。男人走后,吉仁台茫然地盯着办公桌的抽屉……
吉仁台请了几天假,回来后更加沉默。他有时住在仓房,床单快耷拉到地面上了。
一天,他问我下午有没有课,我说没有。他把办公桌转过来,让我坐在办公桌前。他把画架挪到我对面,坐在小木凳上画起来。大概过去半个多小时,他把画取下来递给我,说:“留个纪念吧。”这张素描并不细腻,但我的神态和轮廓都被他画出来了,那些看似随意的线条上,感觉再增减一条线都是多余的。我惊呼:“天才!”他说:“基本功。”
吉仁台的儿子没几天就要参加高考了,吉仁台请假去了巴镇。高考结束后,我以为他已经领着儿子回来了。我去仓房找他,发现门虽然关着但没锁,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单不再耷拉,所有桌椅都已修好,办公桌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我突然感到不安。我打开放铁布鲁的抽屉,发现里面空空的。我赶紧给吉仁台打电话,电话已经停机。我从学校出来,先去找村主任,他不在村委会,家门也锁着,又去找吉仁台家,他家的门也锁着。
……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吉仁台给我画的素描,怎么也睡不着。这张素描透着一股倔强和愤怒。
我向校长请了一周的假,当天下午回到了巴镇。那几天,我在街上晃荡。街上到处都是刚结束高考的学生,但我没有看到吉仁台和他的儿子。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我连夜回到了学校。第二天早晨,我打起精神准备上课。当我路过仓房时,再次听到了熟悉的敲击声。我从敞开的门外,看见吉仁台坐在床上,眼前倒置一个木桌,他正在用铁布鲁不停地敲打着桌腿。铁布鲁头部原来系着的心状铜块不见了,此刻在他手里更像一个工具。吉仁台抬头看到我,笑着说:“周末喝点啊!”我的身体像棉花一下松懈下来,说:“好啊!”
六月下旬,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草色迷人。我骑着黄骠马在西日嘎草原上游荡。我想起木仁爷爷讲过的故事,在广阔的原野上,村庄里,似乎飘荡着一层迷雾。我的耳边不觉响起吉仁台的歌声——
谁能看见西日嘎草原深处的这座村庄,谁又能知道吉仁台的心事,毕勒古泰山脚下的泉水日夜不息,他又向谁诉说那些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