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整整一个白天,到了晚上确实有点疲惫不堪,然而草草地上了床,却不知怎的,高低睡不踏实,朦胧中似乎又回到了那熟稔的乡村,回到了那绿意葱茏的田间垄头。
或许是深受丽山秀水的熏陶和泥土气息的感染,我从小就跟随在父亲的背后,披箬戴笠,养成了辛勤劳作的习惯。可是在所有的农事当中,我一直认为,插秧是最辛苦又令人有成就感的活儿,因此那段日子也永远值得怀念和留恋。
首先是播种,这自然是父亲的分内之事。阳春三月,尽管气温在逐渐回升,然而泥土依然寒冷刺骨,父亲不得不脱下鞋袜,把皲裂的双脚插入其中,犁、耙、封、整之后,再将虔诚的祈盼和绽开的希望,从手指间悉心地撒下,并把早已准备好的麦壳、木屑或者草灰,将其均匀地盖好,最后再郑重其事地吩咐我们弟兄三人:没事都到田间站岗放哨去,记住,一定要把眼睛放机灵点。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撒下的稻种可是鸟雀求之不得的美食,站岗放哨的目的就是防止鸟雀趁人不备来偷嘴。
软草平莎,日暖桑麻,齐刷刷的秧苗在父亲的精心呵护下,日渐壮实起来。待谷雨先行,一声粗犷的喊叫便会划破静谧的村庄,于是男女老少都从各自的屋里,光着脚丫冒了出来,说说笑笑地走向村外,欢欣地去装饰大地的版图。我呢,自然不甘落后,也开始在如镜的稻田中,虔诚地将自己的腰弯下,从左到右栽插六棵,再从右到左栽插六棵,如此循环,周而复始。有时还不忘卖弄一下,大声朗诵宋代诗人杨万里的《插秧歌》:“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其实插田非常有讲究。它要求栽插者的腰深深地弯下,臀部冲天而起,左手不能衬在大腿之上,并且行进的方式只有退后;它要求栽下的秧苗,行距要匀称整齐,横看一条线,竖看线一条。由于各家的田块大小不均,形状有异,为了使栽插下去的秧苗井然有序,父亲会提前准备好两根量好尺寸的竹棍和数米长绳,在田埂的两端按照一定的间距进行固定,然后我们弟兄三人顺沿长绳开始栽插秧苗,名曰:“打趟子”。“打趟子”至少需要两个人合作,一趟完成再继续第二趟,要不了多长时间,整个稻田就会很规则地被分为长长的若干个区间,每个区间就是一名栽插者的“舞台”,等待他们随后尽情地发挥了。打好趟子,起身远望,那一条条碧绿的直线在春风的吹拂下,诗情荡漾,美意尽显,同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成了丹青妙手,自豪之感油然而生。
当时,因为玩性太重的缘故,插秧对于我而言,实在是件很苦的差事,常常是没有插上几行,就腰酸背疼,想找理由休息又不太可能,只好硬着头皮歪歪斜斜、磨磨蹭蹭地往后退着。父亲对我要求向来严厉,他的眼睛余光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我,稍有差错便会大声地训斥,尔后又耐心地进行纠正,同时面授插秧的口诀:“横四退六。”意思是,每行六棵,间距四寸;退六寸再插下一行。这样反复指导多次,直到我的手、脚、眼可以三者并用,直到那一捧绿色的秧苗,能够自由地在我的手中舞蹈似的跳跃。
一趟到头,直起身子,望着眼前那一片片起伏的海洋,那一抹抹绿色的希望,真的有一种爽心悦目的舒坦;并且突然明白,现在面对洁白的稿纸,在填满每个方格之后,心中为什么总有一种类似于插秧的感觉。
如今,传统的插秧已被自动化的机械所替代,过去“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的场景很难相见。但是我想,我还是应该及时赶回那生我养我的乡村,在那黑黝黝的泥土里,找个适当的位置,将自己端端正正地栽插好——因为我是农民的子嗣,我的根永远都留在乡村。